李妄深赶到的时候,魏瑜正在记录案情,王捕快站在废墟边,他说一句,魏瑜就记一句。
四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酒楼,雕廊画栋,飞檐雀替,且不提这酒楼榫卯之构如何精巧,单是每个窗格的雕镂都精致到人物发丝栩栩如生。然而,现在就是一堆灰烬,烧得只剩下堂屋六根支柱,支柱之上黢黑坍塌,一地狼藉,完全看不出这栋酒楼昔日华丽。
“王捕快,按理来说,这么大一栋楼,完全烧光,这不到一个时辰,可能吗?”魏瑜写着写着,突然抬头问了一句。
李妄深凑了个脑袋,看魏瑜正在写的案情记录。
“真是少见,这楼所用木材取自川渝岭南特有的银木荷树,防火耐腐,古蜀国王宫都是用银木荷建造的,我们北方防火常用松木、枫香树来建,烧完也得半天多,银木荷要点燃极难,照常理来说,怎么也得烧半天,可是这一个时辰就烧完……还真是,莫非是我眼瘸了,这不是银木荷所建?”王捕快挠头不解。
魏瑜认得这木材,因为他家翻整重修的四个宅屋也是用银木荷树建造,这木材与其他木材唯一不一样是燃烧的时候,焦香中会有强烈的清凉味道,类似梅花冰片那种香味,加之这木材要从南疆千里迢迢运过来,就更珍贵无比,长安城有多少户用得起这个木材,除开皇宫剩下一双手一双脚就数完了。
“等鹿掌柜醒来,再问问看,确定是不是用银木荷树所建。”魏瑜在这个地方圈了一下,旁边做了个标注。
李妄深指着江边那栋已经坍塌的废墟说:“萧家别院与酒楼中间乃是一片草地,草地还是新长出的嫩芽,不是枯草,着火这么快蔓延到别院,似乎也有些不太合常理。”
他这么一说,三人默契地朝那边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熟悉的金色身影从别院废墟边一闪而过,顺着江流飞奔不见。
“贺司丞也在?”李妄深脱口而出。
“她自己来的,说感应到这边有强烈的妖气。”魏瑜以为李妄深知道呢!
他们缉凶司接到万年县令通传的时候,纷纷到此处集结,贺如雪也在,可她这几日都与缉凶司混在一块行动,自然也没人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酒还没醒呢,到处乱跑。”李妄深绕过酒楼的废墟,直奔江边。
王捕快捅咕魏瑜,低声问:“李司丞这是怎么了,天天跟在贺司丞旁边鞍前马后,寸步不离的。”
“春天来了,万物都那个什么了……”魏瑜晃悠着笔,做了个示意的动作。
王捕快心领神会,大笑道:“年纪到了!哈哈哈,我们查案查案!”
李妄深跑到江边,半天没有看到贺如雪的身影,借着月光,他大致从地上淤泥里能看出她的足迹,顺着浅而小巧的脚印,于是追到几十丈开外的江边芦苇丛中,足迹消失在芦苇丛中,却依然没有看见贺如雪的身影。
“贺司丞!贺司丞!贺如雪!贺如雪!”李妄深遍寻不得,只得蹚进茂密的芦苇草丛里,大喊她。
依然没有回应。
忽然,江边水浪涌动,一股气流喷向芦苇丛,李妄深没能站稳,被强大到他无法反抗的力量给拖入水中,速度快到他几乎没时间看清是什么东西将他拖入水中。
铺天盖地的水,从他五官里漫进去,视线模模糊糊两眼一黑,耳朵里只能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此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凝神屏息。
“孽畜,敢动六扇门的人!”
咕噜咕噜声之外,传来贺如雪的声音。
李妄深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抛到半空,空气扑面而来,他感觉胸腹之中翻江倒海,哇地喷了一大口酸水。
“别跑!孽畜!”贺如雪气急败坏。
李妄深睁开眼睛,看见贺如雪站在他身旁,指着永安渠跳脚。
“你……你去追啊!”李妄深挣扎着又吐了一口,酸水灼伤了嗓子,他说话有些沙哑。刚才他在水中屏息,倒是没呛着什么水,可屏息之后猛吸几口新鲜空气,着实反胃得难受,一时间手脚发麻,冰凉酥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连气走丹田都没办法。
“我要追去了,又来找你的麻烦怎么办!算这畜牲走运!啊!啊!啊!气死我了!竟然跑那么快!”贺如雪站在原地,抓狂大喊。
李妄深听着心里一暖,却再没力气说话。
贺如雪蹲下来,自顾自道:“你怎么了呀,淹个水比被妖怪打一顿还惨。”
李妄深眨巴眨巴眼睛,努力挤出一个字:“憋……气……”
“给你渡个气,大男人可怜兮兮的,真惨!”贺如雪说罢,李妄深正有窃喜,结果贺如雪食指点在他丹田之上,灵气随着灵力进入他的丹田,他周身仿佛被一团温暖的小火焰烤着。
这一口气刚缓过来,李妄深咋咋呼道:“什么叫可怜兮兮的!我一个旱鸭子,到了水里没呛水就不错了!”
“略略略!”贺如雪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取笑道:“不错不错!旱鸭子,还能活着真不错!”
“你!”李妄深气得胸口疼。
他来六扇门这么久,就是万大人都不曾令他受气!这小丫头!没脸没皮!
冤孽啊!
李妄深深吸一口气,反思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师父说得好,心存欲念,必遭天谴。
贺如雪就是他的天谴!
李妄深如是想,算是宽慰自己。
“回酒楼看看有什么线索吧!”贺如雪伸出手,拽他起来。
“是什么妖怪作祟?”李妄深站起来后,问。
“不知道……没看清……我下水的时候那玩意已经溜了!像条蛇,不是不是,似乎有胡须,也有点像泥鳅!说是妖怪也不大对,反正身上是有种近似妖气的气息,那玩意儿所用之法力,既不是灵力也不是妖力,神不神妖不妖的。”贺如雪一脸迷茫地说。
“会不会是酒还没醒,感觉错了?”李妄深说。
“酒没醒至多走歪路,是妖是神我还是分得清的!”贺如雪噘着嘴,不满地说。
她刚说完,就莫名想到了下午所见的香凝姑娘,似乎与她身上的力量有莫名的渊源。香凝姑娘身上那种非神非妖的力量,张扬霸道,却被什么压制住了,以至于香凝姑娘就像一个普通女子一般柔弱。水里那个东西的力量虽然与她身上的力量相似,却明显澎湃强大太多,若非当时那玩意儿急于摆脱自己,故意袭击李妄深,真要打起来,贺如雪觉得自己未必就是那玩意儿的对手。
莫非,是师父口中的半神之族?
在水中穿行自如,大抵是蛟龙或者鼋龟,从身形上看,那基本上是蛟龙没跑儿了!
“诶,想什么呢,那么入迷?”李妄深看她半天不说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贺如雪依然两眼出神望着永安渠,两人不知不觉走回到萧家别院,她还是没回过神,被李妄深这么一晃,惊了过来。
“在想那个袭击你的到底是什么……”贺如雪现在还不敢把自己心里的猜测说出来,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此时,在大火中丧生的十五具尸体已经整整齐齐摆在酒楼与萧家别院之间相连的焦黄草坪上,尸体大多黢黑焦枯,面目全非,只能大致从身高轮廓上粗略分辨男女,五个女子摆了一排,十个男子摆成两排。
贺如雪走到女子那一排中间那位尸体旁,蹲下来看着她的手指,手腕上戴着一个镶嵌着墨色石头的金手镯。
她好奇地想要取下来,结果轻轻一碰,整只手都碎裂成焦黑的炭粒,她只能从炭堆里捡起这枚手镯。
“贺司丞,未经验尸,不能碰!”魏瑜冲着她大喊。
贺如雪拿着戒指退离好几步,抱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恕我失礼!这枚手镯,容我琢磨一下,给你们拿去做证物。”
“罢了,下回须得注意!这事可大可小,若大理寺卿追究起来,麻烦也不少!”魏瑜善意地提醒道。
大唐贵胄身上所佩饰的珠宝,无外乎黄金翡翠珍珠这些,可眼前这枚金手镯,看不出上面镶嵌的墨绿色石头是什么玉石,看起来像是墨玉,却比墨玉要通透细腻,又不是寻常普通的煤石。
她又想起曾在香凝姑娘手腕上见到过的玉镯,也是这般通透的墨色。
贺如雪把镯子对着火把看,能看出诡异的黄褐色。
在这个金镯子上的石头,也散发着那种非神非妖的力量。
“魏主簿,你见多识广,见过这是什么石头吗?”贺如雪百思不得其解后,顺嘴问了魏瑜一句。
魏瑜接过金镯子端详了一下,说:“像是天竺那边传过来的辟邪石,在我大唐另有个名字,龙晶石。”
“龙晶石?你确定?”贺如雪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石头。
“这石头极为稀罕,多在大唐极北之地与南疆临海,据说龙神蜕下的麟甲所化,所以叫龙晶石。乍一看形如煤石,透着光能看到黄褐色、暗黄色或者墨绿色的光,奇闻异志上记载龙晶石在天竺用于辟邪,所以叫辟邪石!我曾在萧相国手上见过一枚龙晶扳指,应当不会认错。他们萧家人,似乎人人都有一块这样的龙晶石。”魏瑜解释道。
萧家人,又是怎样的一家人?
贺如雪听完,更加一头雾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