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如雪看着面色沉痛的父亲,一时间胸口压上了巨石般喘不过气,原来父亲是真正的鹤妖,而她是因为被父亲剥下鹤妖灵核,继承了青雘狐衣的灵力才得以成为半神。
她是妖,非妖,都不重要了。
“爹爹,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是我不对。”贺如雪擦了擦眼角的泪,用力深呼吸了一口气。
原来她被两个父亲疼爱着,药商贺子陵将她视为掌上明珠,锦衣玉食,予取予求。外人面前从来冷漠无情的六扇门统带万羽,耐心细致教习术法,为她遮风挡雨,承受一切。
而满世界的风刀霜剑,没有一丝伤到她。
至多不过是在终南山过了十来年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纵然那样的日子里,也有清清仗义陪着她,一只老鼠两妖分着吃,一条鱼也是你一口我一口,被厉害的妖怪欺负,是清清挡在她跟前。
贺如雪低头看着手中的银钗,在心里问自己,她可曾为所有疼爱过的他们,做过什么?
母亲为她而死,清清因她而灰飞烟灭,父亲隐姓埋名,李妄深如今被夺舍。
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做一个任性妄为的大小姐?
她活得肆意,不过是有那么多人为她挡住了所有劫难。
“糊糊,你没做错什么,要错也是我们做父母的,没有能力保护好你。”万羽摇摇头,长叹道。
如果他们早知道鹤妖与狐妖结合生下的孩子,会同时继承鹤妖的戾气与狐妖的吸噬天性,也许未必非要逆天而行。
年轻时,为了那一眼秋波的情动,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一步一步,走向了万劫不复。
贺如雪忽然明白,万羽为什么要阻止她与李妄深,不是因为他是个凡人,跨越种族的感情,代价实在太大,大到父母都逃不过命运,自己又凭什么可以对抗命运?
想到这里,贺如雪悲从中来,缓缓蹲下去,抚着李妄深的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冒着热汽,掉在李妄深的蓝黑色的官服上,洇散出一个又一个如墨点般的水渍。
“你可想明白了?”万羽看她大拇指捻着中指,准备念动咒诀,不忍心地问了女儿一句。
清心断念咒,灵力越强的人施用,屏断七情六欲的效果就越强。以贺如雪如今的灵力,李妄深就会如得道高僧仙道般清心寡欲。当初,他教贺如雪清心断念咒,用以集中心力学习术法,想不到她如今会用在一个男人身上。
女儿终是长大了。
贺如雪哭着回答:“爹爹,他活着就好,我不在乎。”
李妄深的手指动了动,贺如雪周身亮起荧光,所有的荧光汇入指尖,指尖一点他的眉心,荧光钻入他的大脑,咒语在他周身纷绕,像一张渔网般紧紧勒住他,李妄深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会儿。
贺如雪收声,慢慢站了起来。
从此相思,唯余一人。
早春深夜的寒风,从林间穿过,吹动她雪白的衣裙,她第一次感受到冷的滋味。
那些翻云覆雨的过去,都成了她一个人的记忆。
扶风湖畔,缱绻情深。
“糊糊,你可真坏,害我相思成狂,天天夜不能寐。”
“你活该!”
“是我活该,我早该告诉你。”
“妄深……”
“怎么了?让你难受了吗?”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要记得,糊糊爱你,爱到骨子里。半个月,一年,十年,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我亦如是,生生如是。”
……
贺如雪在心里对自己说,妄深哥哥,我就当你做到了。
一夜情深亦白头,无有相思无有愁。
贺如雪抬起头,将最后的泪,狠狠咽回去,擦干净泪后,她脸上的沉静决绝,一如当年的涂山竹。
万羽看着好像瞬间长大的女儿,心痛不已。
他懂这如生离死别般的滋味,却无法阻止。
李妄深醒了,一骨碌坐起来,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用力摇摇头,看见万羽和贺如雪站在自己旁边,稍一环视四周,遍地死尸,还有一条断成两截的蟒蛇,松了口气:“众兄弟可否无恙?”
万羽无奈地拍拍他的肩,道:“无恙,已返。随我去天元地宫取件东西,破阵之用。”
“遵命。”李妄深点点头,收起落在地上的拂晓别,将兰舟扇重新插回了腰间。
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贺如雪一眼,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
“听你师父说,你能摘到瞬生莲花,一招最多摘多少朵?”万羽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问李妄深。
李妄深淡漠地回答了两个字:“十九朵。”
“给你一个时辰,试试一招三十六朵,自关尹子以来,加上你师父,不过四人征服瞬灵。若你办不到,解甲归田吧!”万羽说罢,策马扬鞭,朝着天元道观的方向奔去。
贺如雪的心思,他怎会不懂。
办不到,便真的不该掺和这些恩怨,解甲归田,侍奉老母,或许是最好的人生。
“属下领命!”李妄深飞身跃上一匹远处的骏马,跟在万羽身后。
贺如雪沉默低着头,走到大堆树干后面,骑上那匹皮毛油光水滑的黑鬃马,李妄深最喜欢的那匹马,见过了无数大场面,骑着它追缉穷凶恶极的杀人犯,就是刚才那样凶险,黑鬃马也不像别的马一样四散惊逃,淡定在不远处吃草。
可惜李妄深心中,对黑鬃马亦不在乎了。
贺如雪看着李妄深的背影,心如刀绞。
久了,会习惯的吧!
爹爹都能习惯没有娘亲的日子,自己也可以。
她出神地想着,李妄深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刀削般的浓眉下,那双扎在她心里的眼睛,仿佛有摄人心魄的魔力,刹那间就把贺如雪从出神中拉了回来。
“贺司丞,快点!”李妄深面无表情地催促了一句,又继续快马加鞭。
贺如雪用力一夹马肚子,心痛得近乎窒息,她见过李妄深那双眼睛含情脉脉看着自己的样子,如今那双瞳仁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天元道观依旧弥漫着化不开的浓雾,从山门殿望进去,除了云雾缭绕的竹楼和竹林若隐若现,即便在月光下,还是看不清楚。
贺如雪赶到的时候,已经跟丢了万羽和李妄深,她茫然地骑着马在山门殿前转悠,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时辰前,在山门殿后,她还偎依在李妄深怀里,对他说:“我也想你啊!”
只那么一小会儿不见,贺如雪就真的想他了。
她无奈地望着月亮,想起一个人飞仙到广寒宫的嫦娥,不同传说里的嫦娥,或薄情寡义,或情深似海,或贪慕虚荣,或凄凉惆怅……终是一个人遥望浩瀚人间,与一树一兔为伴,冷暖自知。
“贺司丞,这边走。”李妄深从浓雾里走出来,牵着她的马缰,带她在雾中行走。
贺如雪想起偶尔在六扇门里办差,听到王捕快他们私下言语,过去的李妄深多么孤傲不喜言辞,在她来了之后,鞍前马后滔滔不绝。
也许,这就是他过去的样子罢!
“贺司丞,到了,随我来!”李妄深指了指前方。
两排竹节上的烛火,幽幽熠熠地燃着,贺如雪刚才来的时候全然不觉得阴森,此刻她看着通向瞬生莲池的路,分外孤独,分外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