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辉摇曳,有的地方欢声笑语,有的地方寂静无声。
李妄深像一颗被顽童抛出去的残火煤球,从天空中冲向地面,远远看过去,甚至像火流星般在天际划出一道白线。
他已经完全不能呼吸,高速下坠的时候,失去了一切感觉,整个人如同悬浮在虚空中,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味道,没有一丝一毫活着的知觉。
“哐”地巨响,永安渠溅起数丈水花。
刚刚巡逻至此的金吾卫朝着河水看了一眼,然而并未看到什么,便继续往前走。
彻骨寒凉的河水裹挟着他,他顿时从虚空中挣脱了出来,四肢百骸犹如寸寸断裂般,剧痛自双手蔓延至全身,他想喊,嗓子却完全无法发出声音。
一生的锋芒、柔肠,卷搅在思绪中,悲喜泯灭,他用尽所有的力气,睁开了眼睛。
却看见茫茫的白光,从头到脚包围着自己。
白光犹如温柔的云彩,待他双脚站定,白光散去,他才看见自己手中握着的扇子,扇坠的红光与自己腕间的鹤羽印记交相辉映。
“这……”他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没有半分损伤,刚才所感受的剧痛早就烟消云散。
“明白了么?”孟明镜那冷漠高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惶惑不安地回头,握着扇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有妖能伤得了你,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保护她了。”孟明镜一只手背在背后,缓缓道。
李妄深垂眸看了眼手中的扇子,不明就里,沉思了一会儿,想到其中不对劲之处,才抬头问孟明镜:“是因为天罡守护咒?可我方才并未催动内力……为何还会……”
“他临死前将残存妖气凝于鹤羽中,并附上天罡守护咒,天澜珠只有一个作用,百倍放大咒诀之力。所以,你可以为贺如雪挡下任何致命伤害,懂了么?”孟明镜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他,竭尽耐心解释道。
李妄深看着扇坠上的小珠子,突然明白贺如雪为何从扶风湖回来后,变得那么强大,原来一切源于这两颗殷红的小珠子。
“这……为何……万大人不将鹤羽给她……”李妄深不解地喃喃自语。
孟明镜微微叹气,道:“她的缔骨有天狐灵气缭绕,灵气与妖气相冲滋生煞气,毁灭生灵,否则万羽又何必为她绂除鹤妖灵核。你的缔骨澄澈明净,不纳妖气。”
李妄深喃了喃这两个字,缔骨。他看过书,那是颅顶之上天门正中的一块骨头,婴儿时,每个人的颅顶都会有个三角形的缺口,天门未合魂魄未定。待这块骨头逐渐长出来,三魂七魄安于识海。一个人能否有仙根,便是指缔骨能否吸纳灵气仙气入识海,这样的人万中无一,也就有了修仙证道的可能性。自然若是更容易吸纳妖气魔气,便也就疯癫甚至入魔。
也就是说,李妄深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奇绝之人。
“敢问,孟大人,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李妄深当下心里有了底,便直截了当问。
孟明镜冷冷瞥他一眼,大有你这等凡人有什么资格知我身份之轻蔑感。
李妄深见他如此神情,便没有多问下去,孟明镜虽神秘,目前看起来,似乎不是站在妖魔那一边,纵然是个妖魔,起码并不与贺如雪为敌。姑且,可以信任。
如今这光景,披露自己是妖,绝难容于世道。
“属下唐突了,这便去护着贺司丞。”李妄深退了一步,拱手作揖道。
“但你记住,你不可再碰她分毫,她身上的妖气耗费十年才净去,你有鹤妖灵核在身,鹤羽又含有妖气,若再有交合,妖气渡入她体内,她不但会再次妖变,其滋生的煞气会令她更凶残,所到之处,枯骨荒芜。如今,万千妖魔觊觎她的天狐灵力,她不容有丝毫闪失。”孟明镜几乎是一句一句强调道。
那个刺耳的词,重重锤击了李妄深的心。
他默默点头,向孟明镜告退。
走向宣阳坊的路上,天空突然淅淅沥沥飘起了细雨,沾湿了李妄深身上的袍子,他感觉自己整颗心都被捏碎,凄惶悲戚。
原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自己。
他冥冥之中给她带来了此生最大的痛苦。
那样可爱善良的姑娘,无端承受了命运的暴风骤雨。
于他而言,不过是十年思念,她却失去父亲封于冰棺中十年。
细雨中的寒意,顺着衣袖锦丝的缝隙爬入肌肤。
这是自己要给她的爱与幸福么?
李妄深一步一问,眉间睫角挂着微露,认真审视着自己的内心。
岁月叫人惶恐,匆匆十载,十载又十载,便是轮回至无尽处,她还是她,百年千年不变的女子。
如果可以,月升日落陪在一旁,地久天长护她周全,已经足矣。
人啊,何必奢望那么多。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贺府门口,折返绕到了后门,纵身几番腾跃,来到贺如雪居住的东厢院落。透过窗棂雕花,还能看到屋内陈设,一如旧年未曾变动,她的倩影倒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
李妄深站在屋顶,小雨渐大,周围狐鸣不已,却始终没有狐妖敢靠近贺府半步。六边形的天罡斗阵守护符咒在地上隐隐灵光纵横,结界将贺府牢牢罩在里面,保护着他最爱的姑娘。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淋雨?”贺如雪撑着油纸伞,飘然而至,不由分说挽着他的手,飞了下去,一把将他推进屋里,嗔责道。
李妄深被屋里的温暖一激灵,竟打了个哆嗦。
贺如雪抽了他的腰带,他湿漉漉的衣襟顿时散了开来,温软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胸口,他如梦初醒般推开贺如雪,冲出了她的闺阁,衣衫不整地躲入柴房阴暗的角落里,任黑夜遮住他的一切。
“妄深……你怎么回事?”贺如雪见他消失在夜幕雨帘中,失落又不解地握着他的腰带。
十年一别,都变得不一样了,是吗?
李妄深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如果,你介意,我不为难你。”贺如雪站在他跟前。
李妄深直视她的眼睛,他不知道怎么去圆那个谎,冰棺前才说过要娶她,而如今他只能狠狠心,点头。
她愣了一下,转而如释重负地笑了,伸手擦了擦他的泪,温柔地说:“没有关系,明天还要查案子,我吩咐了下人,领你去客房泡个热水澡,早些睡。”
“谢谢。”李妄深用两个字,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到山海之外。
“那,你别告诉他们我的身份哦,一言为定!”贺如雪伸出小拇指,勉强挤出笑容道。
“一言为定。”
李妄深伸出自己的小拇指,与她勾在一起,在心里说了另一句话。
山无陵,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唯死不与卿相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