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这是一家很小的音乐酒吧。舞台上,一个歌手正在弹唱一首民谣,节奏舒缓,流淌着淡淡的悲伤。
酒吧里大半的座位都空着,角落一张桌子上,陈开怡和严凯对坐着,桌上放着两杯威士忌。
严凯把玩着手里的杯垫,陈开怡捧着酒杯,并没有喝。
严凯说:“我常来这家酒吧……前些天,还在这里喝醉了。”
陈开怡看着严凯,沉默了一会,说:“酒吧是一个适合讲故事的地方。”
严凯看着手里的杯垫:“我第一次遇见乔治,是在巴黎的海明威酒吧,酒吧很小,桌子也小,人挤在里头,很吵,墙上贴了很多海明威的海报和他的手稿照片,海明威那张现在想来更像是标志的一张脸,像是另一个时代在偷窥我们这个时代。那时的我——”
严凯顿住,拿起威士忌酒杯,一口喝了小半杯。陈开怡静静地等待。
“那时的我,”严凯神情沉浸在往事里,笑了,“仗着自己家有钱,活得像个无赖,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搂着两个新认识的法国姑娘,正在海明威酒吧发酒疯,叫来他们的经理,拿着一整包的钱,一沓一沓地拍在桌上,问多少钱才能买下他们的酒吧。那个经理用法语不断和我解释,这家酒吧是无价的、海明威是无价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记得很清楚,那个经理的脸,很诚恳、很体面、很有尊严,但他那种尊严反而更加刺激我,我站都站不稳,拿钱拍在他脸上,自以为是地告诉他——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无价的,只要我愿意,不要说这家酒吧,连这个酒吧在内的整个丽思卡尔顿酒店我都那能买!等我买下来我就要他们滚蛋!在钱面前,什么都是个屁!我旁边两个法国姑娘笑得花枝乱颤,那个经理极力控制情绪还在跟我解释,这家酒吧是二战末期,盟军解放巴黎这座城市时,当时从军的海明威带着美军不顾一切第一个要解放的地方。在战争面前,海明威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全世界什么才是无价的。我当时什么也听不进去,叫嚣着海明威算个屁,把手里的酒泼在经理脸上,然后,乔治出现了,一拳把我揍翻在地上,我好像还想还手,然后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严凯停住,又喝了小半杯威士忌。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塞纳河畔的桥上,不远处就是凯旋门。乔治就坐在我旁边,他揍了我之后,酒吧的人就把我们轰出来了,那两个法国姑娘当然就跑了,还偷走了我所有的钱——乔治不知道该把我弄去哪里,就背着我到河边,然后陪着我坐到天亮。我们就那样认识了。”
“然后呢?”
“我酒醒了,桥上的风还挺冷,我跟他点了个头就准备走。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严凯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威士忌。
“他对我说,任何时候,都不要拿钱去侮辱文学,因为除了说明你自卑和恐惧之外,不能说明其他任何事情。”
严凯眼中慢慢有了泪水。
“我在巴黎的那几年,很有钱,但每天都活在自卑中,看上去嚣张跋扈,但其实心里空虚得要死,像个废物一样朝生暮死。但当时,我当然不会承认,我要了乔治的名片,知道他在《盛装》杂志,没过几天,我去了《盛装》法国总部,找到了他,我说要给《盛装》投广告,广告内容就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不用写,我给他五百万。乔治当时笑着跟我说——看来上次还忘了跟你再说一句话,任何时候,也不要拿钱去侮辱杂志。”
严凯流着眼泪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说不出的苦涩。
“我说,我不想侮辱杂志,也不想侮辱文学,我只是想侮辱你!”他又笑了,“那之后,我们就正式认识了,他每次去巴黎出差,我们都会约着见面,也是因为他,我开始对杂志感兴趣,换了个学校,正儿八经地开始学习新闻写作,他教会了我很多,但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让我明白,我可以不是一个废物,我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家里的钱,得到尊重。”
台上的歌手一曲完毕,酒吧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严凯抽出一张纸巾,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表情也随之而变。
“像乔治这样的人,拿500万砸他他都不为所动,像他这种把杂志当成人生信念的人,他会贪污挪用公款吗?就算全世界都这么说,我也绝不相信!”
“所以,你认为是有人设局在害他?”
“不然呢?他如果真的需要钱,不管多少钱,他只要告诉我,我都能解决。他怎么可能需要去借高利贷?!”
“高利贷?”
“我查过了,乔治在自杀前,一直被放高利贷的人纠缠,最危险的一次,是李娜出手帮了他。”
“所以李娜才进了《盛装》?”
严凯轻轻摇头:“李娜之前在一个叫做塞纳河畔的西餐厅里做服务生,也许,乔治会以为李娜和当年那个在塞纳河畔醉得不省人事的我一样,是另一个需要他帮助的年轻人。也许,这才是他生前给我发最后一条微信,让我去照顾李娜最重要的原因。”
陈开怡忍不住叹一声,端起酒杯。
“敬乔治。”她说,一口气喝了半杯威士忌。
严凯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是乔治、项庭锋和顾明山在赌场的照片。陈开怡拿起照片,端详着。
“这是我现在找到的最接近乔治自杀真相的线索,所以我今天用人偶试探项庭锋的反应,他的表现很大程度证明了我的预想,如果乔治的死和他没有关系,他不至于害怕成那样。”
陈开怡指着顾明山,问:“这个人是谁?”
“我还在查。这张照片是花了两百多万,从澳门一家赌场的高级包厢里里弄出来的,而乔治欠下的那笔高利贷,源头就是这家赌场。乔治从来不赌博,所以我肯定,是有人在设局害他,设局的人,显而易见,至少有项庭锋。”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你今天找我,不就是为了问我为什么要在肖红雪履职会上做这些吗?现在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你,我总要给你一个交代。”
“我明白了。这个事情我还需要再消化,但我现在能肯定的事情是,破坏肖红雪履职会的这个锅,我来帮你背,你今天和我说过的话,不要再对任何人说。当务之急,是要弄明白照片里的那个人是谁。”
“我已经在想办法查了。”
“如果我来背这个事情,在肖红雪那,你还有转圜的空间。现在鲁斌斌、秦敏都是肖红雪的人,《盛装》的人脉和钱脉她都掌握了,如果再有你的加入,她就真正全面掌控了杂志的人心。”
“你想让我去肖红雪那边?”
“即便我不这么说,你要查项庭锋,肖红雪这个突破口难道你会放过?”
“我们都站她那边,你怎么办?”
陈开怡没说话,只是对严凯微微一笑,笑容转瞬即逝。
玛丽的电话来了,问陈开怡在哪里。
两人就散了。
玛丽在陈开怡小区门口等着。陈开怡车子一停下,玛丽就钻了进来:“我下班前,突然收到鲁胖子的微信,说是晚上有一个事关《盛装》未来命运的聚会,一定要到,然后我看罗翰、潘希伟、杜霞他们都回复去,我就想着帮你去看看,也去了。”
“然后呢?”
“开怡啊,你真是神婆啊!你猜的全中,肖红雪要动‘时尚盛典’,要约所有总监级别的人周六去喝下午茶,具体谈怎么操作,鲁胖子就帮她先试探试探我们的态度。”
“肖红雪打算怎么动盛典?”
“鲁胖子没具体说,但大概意思还是很明确,就是这届盛典,你得出局。”
“嗯。就这些?”
“一顿酒喝完,罗翰和希伟和鲁胖子,最后就以兄弟相称了。杜霞和邓雯没同意,也没拒绝,但周六肯定会去。开怡,从明天开始,你可就真成光杆司令了。”
“你也去?”
“我肯定要去啊,我不去,谁帮你做无间道?”
陈开怡笑:“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说话之间,陈开怡已经停好了车子,两人一起上了电梯,打开了房间的门。
秦敏坐在沙发上,苦笑着说话:“你别调侃我,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反击啊?现在情况太糟糕了,肖红雪左手是秦敏,右手鲁胖子,中层一顿饭再全搞定,那些编辑们经过辞职的事情一闹,更是什么话都不敢说,我都不知道你拿什么去反击了。”
陈开怡沉默了一下:“我有事情想让你帮我做。”
玛丽来精神了:“什么事?”
“明天开始和‘时尚盛典’所有相关的品牌公司、赞助公司还有参展公司说,我因为个人原因,不再参与今年的盛典。”
玛丽眼珠都瞪大了:“什么意思?”
陈开怡给两人泡了茶,看着茶盅上浮起的氤氲香气:“肖红雪不是想要盛典嘛,给她啊,但我们之前积累的那些资源,她都得自己重新盘。”
“你疯了!你退出盛典,你可就什么都没了。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不要让我瞧不起你,输不丢人、怕才丢人!”
“我当然不是怕,我退出,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还有什么事情比‘时尚盛典’更重要,那可是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啊!”
“形势比人强,我现在必须退。”
“为什么啊?你要不把这个事情跟我说清楚,我什么都不会去做的。”
陈开怡顿了一下,像在想怎么回答:“肖红雪不是我的敌人,项庭锋才是,要扳倒肖红雪,我必须要去动项庭锋!”
“动项庭锋?你拿什么去动啊?”玛丽张着嘴,一脸惊诧。
陈开怡捧着茶杯看着窗外:“你看,外面天快亮了。”
玛丽跟着看着窗外:“那又怎么样?”
“这一天过的,真是太漫长了。玛丽,从我说出刚才那句话开始,我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这一仗,我只能赢。”
陈开怡站起身,走到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外面。
远处的天空,已经透出了亮光,云彩染着红,隐然而夺魄的美。
六名穿着统一的黑色西服、表情肃然的会计师,提着一模一样的公文包,站在大厦外,而后肃然进入。
鲁斌斌拍着巴掌大声说:“大家停一下手里的工作,有重要的事情宣布,这间会议室,未经主编允许,任何人不能随意出入。《盛装》内部全面查账工作,从现在起,正式开始!”
查账是一件大事。
鲁斌斌挥舞着文件:“查账期间,所有出差、外采全都要向肖主编递交书面申请,她不签字,谁都不能走!”
雪莉就在下面嘀咕:“这不叫上班,这叫坐牢!”
赵昕低声叹息:“肖红雪赢了,彻彻底底的赢了。魔头没戏了。”
不过这些与李娜都没有关系。她坐在工位上,手边摆满了杂志,正专心致志地用笔记本抄写杂志里的文章。严凯从工位边走过,李娜完全没有发现。
严凯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站在李娜身边,看着她的笔记本——密密麻麻都抄满了字。
不由敲敲桌子:“为什么要抄这个?”
李娜这才发现严凯:“总监……我——我想学习怎么写文章,我——我总不能一辈子做实习生吧。”
严凯就问:“你想做编辑?”
李娜低声回答:“我知道我差得还很远,我也不知道怎么学,所以就用最笨的方法。”
严凯哦了一声,把笔记本放回桌上,没说话,走了。李娜感觉心里砰砰乱跳,慢慢坐下。
工位后面,刚进门的林亚楠怔怔地站在那,看着李娜。李娜坐下后,准备继续抄写文章。
林亚楠走到她身边,假装刚看到笔记本:“呀——你这都是什么啊?你太了不起了!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上进的实习生。”
李娜不大好意思:“你别笑话我。”
林亚楠笑:“你等会儿。”
林亚楠跑回自己工位,从抽屉里拿出两本书,又回来,把书拍在桌上——《美国最佳杂志写作》和《新闻采访与写作》:“送给你。你好好学,有什么不懂的问题,随时可以问我。”
李娜受宠若惊。
严凯手里捧着好几本准备给李娜的书,从自己的办公室回来了。却没想到林亚楠也在,一时之间,手里的书就不知道怎么处理了。
林亚楠热情地介绍:“严头儿,你知道嘛?李娜真的特别刻苦,刚才我送了她两本书——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严凯说了一句“没什么”就径直走了。蔡菲正好进来,和严凯打了个招呼后走到工位前,看着林亚楠:“不好意思,我要工作,你能不能站开一点?”
林亚楠有些尴尬:“——哦,我这就走。”
蔡菲:“再见。”
李娜拉了一把蔡菲:“你怎么说话呢?”
蔡菲:“我一直都是这么说话的啊。”看了一眼桌上的书,假装没看见,扫到工位角落上去了。
李娜急了:“诶诶,你看着点,这是亚楠姐刚送我的书。”
蔡菲拖长了声音:“亚楠——姐?”
座机响,李娜接电话,然后递给蔡菲:“秦总监,找你。”
秦敏找蔡菲,是因为给肖红雪找助理的事儿。
肖红雪要找一个助理,给秦敏提了几个要求。秦敏将杂志社上上下下琢磨了一个遍,发现最符合要求的人是蔡菲。
蔡菲懵了。
这是一家很小的烤肉店,秦敏、肖红雪和手足无措的蔡菲坐着吃烤肉。肖红雪吃得很秀气,秦敏就指正:“撸串要吃得豪放,要大口大口吃,不能吃得这么小气。”
肖红雪就放下肉串:“撸串儿也这么复杂,我不学了。”突然转头看向蔡菲:“蔡菲,你考虑得怎么样?”
蔡菲迟疑:“啊?我?”
肖红雪微笑:“怎么,做我的助理这么可怕嘛?秦总监可是在我这极力推荐你。”
蔡菲诚恳地说:“我这几年一直都在做流程,我不知道怎么做助理。”
肖红雪微笑说:“我看过你这几年的工作总结,也找不同领导咨询过,反馈的意见基本一致——你工作非常认真、细致、负责,而且很懂得统筹逻辑,助理需要的基本也是这些素质。其实也很简单,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蔡菲问得很实诚:“那您会让我做什么呢?”
肖红雪笑:“肯定不会让你做坏事。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你愿意吗?”
蔡菲绞着手指:“我——我应该是愿意的。”
肖红雪挑起眉头:“应该?”
蔡菲扳着手指头解释:“嗯,应该,因为我没想到什么不应该做的理由。您是主编,主编助理在职位上比流程编辑要高好几个台阶,就算工资不涨,地位也完全不一样,以前都是名校毕业的管培生才有这个资格,这样的机会给我,我实在没有与这个相抗衡的拒绝理由。如果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那唯一的选择就是接受这个机会。所以,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愿意。”
肖红雪和秦敏相视而笑。
蔡菲又提起一件事儿:“谢谢主编。但是,我要做了您的助理,流程编辑的工作怎么办?”
肖红雪看了眼秦敏。
秦敏:“你觉得《盛装》里谁最适合接替你的职位?”
蔡菲沉默了几秒:“李娜。”
正午休息时间,严凯下了电梯,在大厦外面给林亚楠打了一个电话。不多时,林亚楠就下楼来了,额头见汗,脸上那笑容,就像是一汪春水,就要洋溢了出来。
严凯率先走向了边上的林荫道,林亚楠急忙跟上,两人并排着走。
有车经过,严凯拉了一把林亚楠,然后走到她的另一边——更靠街的那一边。林亚楠扶着刚才被严凯拉过的手臂位置,一脸灿烂。
林亚楠声音有些喜滋滋的:“原来你不是木头啊,还知道主动走在外面。”
严凯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那个匿名帖子,是你发的吧?”
什么?——什么!——什么……
时间似乎停滞了,四面的空气也凝结成块。林亚楠的表情,僵硬得可怕:“什么——什么帖子——”
严凯淡淡地说:“那个陷害李娜和我的帖子。”
林亚楠声音磕巴了:“我——我没有。”
严凯似乎没有听见林亚楠的辩解:“刚发出来的时候我就猜出来是你干的,你写东西有个习惯,一着急标点符号就容易错,别人的省略号都是六个点,只有你是三个点,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应该还是和我有关。”
林亚楠沉默。
严凯说:“品牌衣服干洗、匿名帖子,这两件事都是针对李娜的,李娜只是一个实习生,跟谁能结那么大的仇,无非是受了一些我的照顾,我想这才是你找她麻烦最重要的原因吧。我照顾她是有原因的,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原因。亚楠,以后别再为难她了。我说这些也都是为你好,匿名帖子的事情闹得那么大,真被人捅出来了,你以后还怎么在《盛装》立足?”
林亚楠再也忍耐不住,要爆发出来:“为我好?你就只会仗着我喜欢你欺负我!”
严凯摇头:“我要真欺负你,就犯不着和你说这些。”
林亚楠已经爆发了:“你就是在欺负我,我从来没有像喜欢你一样,喜欢过任何人,我也知道从一开始我就输了,我愿赌服输,没什么可抱怨的,我劝过自己要放弃,但没用,我做不到,喜欢你的念头就像癌一样,每天在我身体里扩散——”
严凯忍不住打断:“——喜欢我就要去害别人吗?”
林亚楠理直气壮:“李娜根本就不配在《盛装》,迟早都会被淘汰,我让她早点走又怎么了?如果不是你护着她,她的人生和《盛装》根本就不会有交集!”
严凯声音很冷:“你这是在强词夺理,总之,话我已经说到了,以后你如果再针对她做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不会再原谅你!”
严凯转身,离开。
林亚楠看着严凯渐行渐远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
她发出了像狼一般的低嗥。
——脑子却被台风扫过一般,一切都被撕裂了。
锥心的疼。
多少年了,她曾在背后偷偷看着他。
多少年了,她曾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守护着他。
最青春最美好的年华已经逝去,她也曾勇敢地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出了口。
但是他却是冰冰凉凉回答了一句“杂志社不允许办公室恋情”。
除了工作上的交往,他甚至不愿意多给她一缕多余的目光。
她曾经以为,自己爱错了对象。严凯是一个冰冷的工作机器。人与机器之间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严凯居然对李娜另眼相看——为了让李娜进杂志社,他与秦敏对着干,与陈开怡对着干!
这个李娜有什么优点?
土里土气,不会穿搭,木讷得让人同情——严凯居然将这样一个人收进杂志社做实习生!
但是严凯竟然愿意对一个土老帽另眼相看,也不愿意对自己的态度稍稍放温和一点点!
嫉妒使她整个都扭曲了。她将李娜写的标签贴上那件不能洗的衣服,只是没有想到,严凯为了护着李娜,竟然连眼都不眨,就掏出十万美金!
十万美金,他严凯工作十多年,能攒下多少工资?
居然就掏出十万美金!
她终于写下了那样一个帖子——
她并不想坑害严凯,她只想逼着李娜离开。
结果……为了李娜,严凯特特意把她叫出来,威胁了她一顿。
林亚楠终于明白——绝望地明白,敌人,并不是方便面,你想捏碎就能捏碎的。
项庭峰要回香港去了。
原先说好让肖红雪送他,却突然提前改变了行程。肖红雪与项庭峰通电话的时候,还有些不高兴:“不是说好我去送你的吗,怎么突然提前去机场了?”
项庭峰就解释:“我怕一会儿堵车,就先出发了,再说,公司今天开始查账,你应该在那。——陈开怡今天有没有什么动作?”
肖红雪告诉:“很安静,在办公室坐了一整天——也没见谁,感觉她就像不存在一样。另外,人偶视频在网上传播的事情,邓雯已经处理得差不多,能撤的基本都撤了,她估计,热度明后天也就下去了。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我不认为这个事情是陈开怡主使的。——具体是谁,我现在也不知道,但你放心,这个事情我不会让它就这么过去的。”
项庭峰认真地交代:“这个事情你别再管了,就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接下来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红雪,你一定要记住,陈开怡不会就这么认输的,就算这个事情不是她做的,她迟早都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这件事情我们不用再讨论了,明天的下午茶圆桌派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肖红雪站起身,走到玻璃幕墙前面,看着大厦外面的风景:“所有总监级别的人都会参加,但最让我意外的是——严凯也参加。到现在为止,严凯是《盛装》里我唯一琢磨不透的人,《盛装》所有总监的履历和档案我都查过,只有严凯,简历上的信息少到可怜,而且没人知道他的背景到底是什么,我从鲁斌斌那边侧面打听过,他以前是乔治的亲信,陈开怡一直都是他最大的假想敌,但我来之后,他做的所有事,本质上都在维护陈开怡——这个不是鲁斌斌说的,是我自己观察的。明天的下午茶,他是最后一个报名的,并且不是通过鲁斌斌,是直接给我发的邮件。——喂,喂?你还在听吗?”
电话那边,项庭峰很久也没有发出声音,他走神了。
肖红雪好久才听见项庭峰的声音:“我知道了,明天你的饭局一定要多留意,不管有什么问题,都随时和我说。好了,不说了,我过安检了,爱你,再见。”
肖红雪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将电话给放下。
大厦外面,夜色清凉。
幽暗的天幕,看不清深浅。
一辆特斯拉在大厦外停着。
严玥开着车窗,看着外面,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烟。
严凯从大厦里走出,严玥赶紧把烟掐了,挥手散车里的烟气。严凯开车门,坐了进来。
严玥:“你怎么天天加班啊?你公司没别人嘛——”
严凯一句话打断:“——你抽烟了?”
严玥冲他翻了个白眼:“狗鼻子。警告你啊,爸可不知道,你要让他知道了我跟你没完啊。”
严凯苦笑:“哎,你又是何必呢,在他面前假装完美女儿多少年了?你不烦啊。”
严玥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回答:“家里有你一个逆子就够他心烦的了,我还是别再招他唠叨了。”
严凯直接进入正题:“帮我查个人。站在项庭锋旁边的那个老头,到底是谁啊?”
严凯把乔治、项庭锋和顾明山的照片放在方向盘前。严玥一边开车,一边拿起照片看了眼。
严玥翻了个美丽的白眼:“你也就知道算计你姐,我还以为你约我真是想我了呢。我说,你如果真的想要弄清楚这破杂志社后面的一些歪歪绕绕,还不如回来管家吧,家里的人脉随便你用,不是比现在这样求姐姐方便很多?”
当然,对于严凯而言,严玥的这番话,依然是当是清风过耳。
下班的时候,老颓打来电话,邀请李娜与蔡菲过去吃饭。
对于李娜而言,老颓的西餐厅是她最温暖的一个港湾,是她最需要的疗伤地,是她心灵最后的一片净土。所以她很快乐地带着蔡菲去了。
饭桌上,三人谈了很多。
只是没有想到,吃完饭的时候,老颓递给李娜一个鼓囊囊的信封:“郑飞给你的。他说还差一半,再给他一点时间。”
那是五万元钱。
一瞬之间,李娜的头脑被人摁下静止键了,一锅佛跳墙被煮糊了,一些血淋淋的记忆被翻了出来,变成飓风呼啸而过将李娜的心情全部摧毁,变成冰冷的空气将李娜的一切都冻成冰渣子。
甚至连老颓的解释也听不清了。
钱,钱,钱。
曾经全心全意的热恋。曾经专心专意的付出。曾经的关于婚姻关于爱情的梦想——
现在,郑飞给它定了价钱。
十万元,分两期归还。
巨大的屈辱感就像是火山一般爆发出来,要将李娜整个都烧毁——
李娜猛然之间站起来,捏着那个信封。老颓急忙问:“你要去哪儿?”
但是李娜却像飞一般奔出去了。蔡菲也急忙追出来,大声叫:“你慢点!等等我!大姐,你是运动员,我不是啊!”
街边有自行车。李娜扫了一辆。蔡菲也跟上骑了一辆。穿过小半个城市,终于到了目的地。
这是一栋比较旧商业楼,在各色各样的招牌里,“飞驰健身”的招牌挂在一个算不上起眼的位置。
李娜站在门口——这一切都是她曾经熟悉无比的地方。但是现在,却让她感到畏惧。
蔡菲喘着气走到她身边。
蔡菲:“就——就这啊?”
李娜一动不动,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信封。
蔡菲:“进去啊。”
李娜突然转头走,蔡菲赶紧拽住她。
蔡菲:“你又怎么了?不是说进去把钱还给他嘛?我们都骑了一个多小时了,你不会又不进去了吧?——喂,你倒是说话啊。”
蔡菲抢过李娜手里的信封:“你可以不进去,也可以不去还这个钱,但是如果你怕,那就必须进去!走!进去!”
蔡菲拽着李娜往里走。两人进了商业楼,透过一扇透明的落地窗,就看到飞驰健身的内部。
健身房大概六七十平的样子,其中一小半是健身区,放着一些器械,还有一小半是个擂台。
两三个穿着背心的男人在练习器械。擂台里,郑飞正在陪着一个胖子练拳。
蔡菲就问:“那个陪胖子练拳的,是你前男友?”
李娜默默点头。
擂台里,胖子突然一记冷不丁的抽拳,狠狠打在了郑飞鼻梁上,郑飞捂着鼻梁踉跄往后连退好几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擂台上,鼻子流血。
李娜的脚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一步,但她马上僵在了原地。
苏虹挺着肚子,从擂台另一侧快步走到郑飞边上,半蹲在郑飞边上,手里拿着湿毛巾给他止血。
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只是主角不再是我。
苏虹的微笑像是一颗子弹,瞬间将李娜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坚强都击碎成粉末——
山盟海誓原来不值钱。相濡以沫的对象原来可以替换。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爱情。如果我现在冲进去,那么我就会成为言情小说里的反派——
一瞬之间,李娜失去了所有的魂魄。
茫茫然将信封放在地上。茫茫然奔出了商业楼。街边的景物飞掠而过,脑海中的记忆也飞掠而过。
李娜以为自己已经能放下了,哪知道,自己只是将那些记忆装进一个气球里。
只要拿根针轻轻一戳,那些记忆就全都爆炸出来。
他脸脏了,我给他擦脸。
我们吃饭,他将自己碗里的牛肉夹出来给我。
我上班太累了,他给我捏脚——
李娜疯狂往前跑,想把这些回忆全都甩掉——然而并没用。李娜跑到一个路口,没看到红灯,还在往前跑。
横向一辆车疾驰而过。李娜差点被撞了。被死机狠狠骂了一顿。蔡菲追上来,气喘吁吁向司机道歉。
蔡菲双手扶着李娜,紧紧地抱住她。
李娜抱着蔡菲,嚎啕大哭:“人为什么会变?为什么?”
蔡菲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将李娜抱得更紧。
空荡荡的街道,空荡荡的哭声。一轮孤独的明月,静默在天空之中。
不管怎么难受,生活都得继续。肖红雪要举行下午茶派对,蔡菲是肖红雪的助理,当然要忙活;李娜作为蔡菲的朋友,当然也不能拆台。
派对在准时开始。悠扬的钢琴曲,努力要将整个酒廊的气氛调节起来;但是疏疏落落坐着的十来个人,脸上都没什么笑容。
李娜看了一圈,除了广告部的人,时尚部的人居然也来齐了。
内容部来了严凯,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
肖红雪站到众人面前,微微鞠躬,满脸微笑。
肖红雪:“感谢大家,来参加今天的下午茶派对。”
话音还没有落下,就看见玛丽缓缓站起:“肖主编,我这个人性子直,如果今天聊的是‘时尚盛典’的事情,我就不参加了。”
邓雯附议:“我也不参加。”
杜霞刚想说话,鲁斌斌抢过话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玛丽:“就是我们说的意思。肖主编,您应该是明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