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多年之人，即便是死，也要能砸出个响动。
对于先帝而言，他被关押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内，本就一心向死，最终由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送他一程，他心满意足。
对于宗正墨而言，他恨先帝让身为嫡长子的他在宫内饱受摧折，连带着也恨先帝最宠爱的儿子。
看着宗正晟得知真相后崩塌的神情，他亦是心满意足。
只有仍不及宗正墨心口高的宗正晟，一时间天旋地转，难以接受真相。
“宗正墨从来都不会好心，他所做的一切，都只为让自己痛快。”即便是时隔多年再回顾，说这话时，宗正晟也难免神情带有几分阴郁。
留下先帝性命是这样，让先帝去死也一样。
宗正墨就像是必须要依靠吞噬他人的痛苦与癫狂，才能够充盈自己的生命。
白荼心思回转，愣愣看着宗正晟。
虽说他只挑了部分来讲，却已经足够她设想出他儿时是生活在怎样不断崩塌信念的混乱中。
“我……”白荼想要安慰，开口却又一片空白。
她只能目光流转，对上宗正晟的眼眸，这才发现他素来深邃的目光中竟是带有几分不安。
他身上的裘衣已经披在了她的身上，此刻，年轻的帝王衣衫单薄，肩披月色，恍惚间才像是他这个年纪原本应当有的少年模样。
这故事其实还不够连续，没头没尾的，可她却突然有些不舍得听下去了。
“好了。”白荼轻轻开口，突然心头涌上一些酸涩。
她几乎鬼使神差般，凑上前用唇碰了碰他的眼睫，想要抚平里面泛起的波纹。
想要描述痛苦，就必须要撕开伤口，一遍遍沉湎其中，去构想痛苦的模样，想不明白就重新坠下去，直到那些痛苦不再出现在梦里，直到不必深思就能够信手拈来某一刻的感受。
局外人听故事才能随着故事起伏欢欣感伤，可故事中的人在她身边，她只觉得从他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地面上的利刃。
而她随着他的话，一步一步踩在刀剑上面，越往前走，身后淋漓的鲜血越让人心惊。
“……你？”这回换宗正晟意外了，他眨了下眼，眼睫便颤动起来，深陷在一片柔软的泥沼中。
她的唇只是一触即分，他的眼眸却久久蒙着一层雾色，看不真切眼前之人。
白荼微张小口，电光火石见，脑海中冒出上次自己说过的话，于是轻咳一声道：“我只是突然觉得，你挺可爱的。”
夭寿了！
上次宗正晟这么说的时候，还被她严词辩驳了一番，结果扭头自己竟然也用上了这个烂俗的理由。
白荼只能叹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母爱泛滥了嘛！
没错，就是母爱泛滥！
“这样吗？”宗正晟似是而非地飘出一道话音，一时间有些愣神。
上回听完她的解释，他并非是真不理解可爱与爱的区分。
莳花馆正是风月场合，他就算不近女色，也知世俗男欢女爱是何等行径。
上回在营帐内，他本意只想试探着碰一碰她的额前，却不曾想她一仰面，竟是碰到了她的双唇。
他就像突然被戳破了某些龃龉的念头般，下意识起了遮掩的心思，这才用她说过的话搪塞。
可是这回，她又为何也这么说呢？
“好了，这个故事就先讲到这里？”白荼捂住自己的心口，只觉得没由来的心跳失衡。
就连原本的心疼都被冲散了几分。
宗正晟轻轻松了一口气，肩膀肉眼可见软了几分，神态放松下来：“你满意就好。”
看他的模样，讲故事对他而言并不轻松，如今终于结束，反而像是完成了某件任务一样，让他倏然轻松。
“……啊？”这回是白荼没能跳跃过来，她想破了脑袋也不记得自己提过什么要求，“为何这么说呢？”
她莫名联想到之前宗正晟说的那句‘我知道你的心思了’。
所以他究竟知道什么了，突然就敞开心扉跟她谈心了呢？
宗正晟看她懵懵懂懂，像是不甚理解，他于是捏紧衣袖，扭头转移话题道：“作为交换，你是不是也该讲个故事？”
然而表面淡定的宗正晟，心中已经如同浮萍般漂泊在思绪的湖泊上，久久不得靠岸。
分明冒冒失失就往他心头撞的人是她，怎么到头来他鼓起勇气敞开心扉，一脸不解其意的人也是她呢？
……不管怎样，总之她知道了，并且接受了。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白荼则是听了宗正晟的话绞尽脑汁，想说一些自己的趣事好缓解一下气氛，结果脑袋里空荡荡一片，唯一蹦出来的只有刚刚宗正晟讲述的画面。
她顿觉自己魔怔了，居然书到用时方恨少，话到口边方觉空，最后无辜道：“我好像没什么好讲的……”
她满脑袋都只有狗暴君的身影了，怎么办？
都怪他小时候的故事太过深刻，这听了有几个人不为之震撼的呢？
宗正晟心思早已跑偏一般，随口应承：“嗯。”
于是，二人就枕着沉沉暮色，静待新年的到来。
春节的许多活动，都带有除旧迎新的意味。
宗正晟默默地想，自己同她说了那些事，之后是不是也能够除旧迎新了？
不过……
宗正晟眼底仍包裹着浓郁的夜色，是长久不曾散去的忧愁：“其实，还有个事。”
“嗯？”白荼身为一只在饮食上面仍保留了兔子习性的兔子精，在作息上面却没能很好延承兔子昼伏夜出的习惯。
她更多时候，都是困了便睡，醒了便吃。
此刻，她拉长的尾音微微犯懒，已经有丝丝困意了。
宗正晟看她毫无防备的模样，几乎已经要咽下了口中的话，但想起之前白荼控诉的目光。
他于是刻意告诉她一般，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怀疑，宗正墨并没有死。”
这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白荼原本懒懒的困意顿时被打散，整个人如同被揪到了兔子耳朵一般，瞬间机警起来。
没死？
那，是星尘也被蒙在鼓里，还是星尘自始至终都在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