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山石嶙峋，手腕粗的铁链围栏。
徐徐而行，若不是感觉到握在手里铁链的冰凉触感，还真会以为自己是行走在云雾之间。
曲曲拐拐，陡峭的山路渐渐变得平坦，紫竹栈道依山而建，山间飞流倾泻直下。
风夹杂着湿气放声吟唱。
极目远眺，松石丛林，秀拙相生，风景独好，只有勇敢攀登的人，才有机会看到。
海到无边天作崖，山登绝为峰。
如果说，下山时的勇气来源于争一口气的激愤，那么此时，心中的坚定，则是来源于天人合一的平静。
路，总是要往前走的。路上，总是会有坎坷崎岖。与其每一步都走得畏畏缩缩，还不如大踏步地迈过去。
摔倒了，爬起来。
摔死了……快意人生，纵然死了，也无憾。
云锦深深地呼吸着，让清凉的气息胸腔，伸手指向栈道：“我们去那里逛逛吧。”
说完，不等人回应，便走了过去。
下山一路，秀蓉悬着心，生怕出了意外。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又被云锦的话吓得头皮：“公主，栈道太危险……”
孙虎沉沉的声音响起：“别劝了，快快跟上公主是正经。”
秀蓉望着云锦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才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走在窄小的栈道上，一边靠着山，一边是紫竹栏杆。
玉帘般的瀑布穿林而出，坠落，撞击，粉碎。烟雨蒙蒙，如梦似幻。
突兀的山石间，生出一丛一丛的映山红。
没有牡丹的高贵瑰丽，没有芙蓉的淡雅风姿，只有倔强的、无畏风雨的明媚鲜艳。
太美的景色。身处其中，只能欣赏、赞美、折服。
正当云锦沉醉之时，一阵吵杂的打斗声传来，孙虎脸色一变，举目望去，只见十数个灰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山道上，挥舞着刀剑，与孙虎带领的黑衣护卫们激烈地打斗着。
云锦蹙眉，她并未心慌，只有被人扰了清静的不悦：“怎么回事？”
“待属下前去查看。”
孙虎匆匆地离开。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孙虎急急地回来了：“公主，下面喧哗的人已经被制住。为首的声称她姓张，是燕国贤王侧妃，积雪谷谷主的女儿，一定要见您。属下不敢擅自做主，请公主示下。”
落霞。
她真有本事，竟然能找到这里。
云锦笑了：“有朋自远方来，自然是要见的。孙虎，请张小姐上来吧。”
“是。”
一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女，盈盈走来。
她的相貌不俗，星眸如波，白皙的脸上嵌着两个小酒窝，十分甜美。穿着素淡的水蓝色绣宝相花纹比甲，月白色长裙，深蓝色腰带上缀着白芙蓉宫涤，发髻上压着金累丝点翠扁方并两支镶红宝石金钗，银镶白玉耳坠微微摇曳，清新动人，好似瀑布旁带着水珠的花儿。
云锦是第一次与张落霞面对面，但在陶城公主的记忆中，张落霞是个极为可怕的人。她的脸，是扭曲的；她的眼，是恶毒的；她的话，是刻薄的。
“落霞拜见陶城公主。”
看着张落霞那张笑意嫣然的脸，云锦有些恍惚，脑海里属于陶城公主的，某些疏疏落落的，被淡忘的过往又再度浮现——
“公主，落霞知道你心系安东王，若是你想退婚，落霞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语，冷眼看她。
“公主，落霞与羿哥哥心心相印，他是不会将你放在心上的。”
想要转身离开，却被她伸手拦住。
“公主，落霞怎么也想不到，你尊贵之身，却甘为下贱，勾引男人的手段，真真高超。”
我终于怒了，甩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张落霞捂着脸，恶毒地盯着我。远处，燕羿风走来。
她看到他了。
粉颈低垂，嘴唇紧抿，眼神专注，鼻尖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似乎在决定着什么。
诡异地笑了笑，她低声说：“他是我的，你输定了。”说完，张落霞义无反顾，狠狠地撞向不远处的假山。
额头划出了一道长长地伤口，血潺潺而下，流过眼睛，淌过脸庞，连耳畔的发束，也被血湮湿了。
“落霞，你怎么样了？”
燕羿风紧张之情溢于言表，拿出丝帕，牢牢地按着张落霞额头的伤口。
张落霞脸色苍白，眼帘低垂，说话间轻柔无力：“羿哥哥，陶城公主不是有意的，您不要怪她。”
燕羿风双眼微眯：“是你把落霞推向假山？”
我只觉得不可理喻：“不是我。”
“羿哥哥，公主只是一时情急，都怪落霞，手慢嘴笨，惹恼了公主……”
张落霞急切的话语和她的表情一样真挚。
燕羿风冷冷地：“落霞是我的贵客，被公主冒犯，本王不会善罢甘休。”
张落霞拉着燕羿风的衣袖，她的唇色和脸色一样的苍白，更显得楚楚可怜：“羿哥哥，算了吧，若是为了落霞而让您与公主不和，落霞担待不起。”
燕羿风脸色铁青：“既然敢在我的地方撒野，就得有承受后果的本事。”
张落霞从腰间的水红色绣梅花荷包里，掏出一颗黑色药丸，说：“羿哥哥，别生气了，就让公主服下七萝香。反正羿哥哥你有解药在手，伤不了性命，只当给公主一个教训吧。”说完，又附在燕羿风耳边，轻声地：“用了七萝香，羿哥哥便可以更好地辖制她了。”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祯哥也曾抱着他的秋露，指责我是伤害的罪魁祸首。
从来我都是一个人，没有人依靠，没有人呵护的一个人。
只想快快逃离这个地方。
我从张落霞手里接过药丸，若无其事地咽下。
只听燕羿风说道：“记住，每月初一，需到兰亭山庄服用。如若不然，毒发便要遭受蚀骨烧心之痛。”
……
“落霞拜见公主。”
见云锦愣愣的样子，张落霞心下不满，剜了她一眼，提高了声音，尖锐得有些刺耳。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周遭一片漆黑，面前好似展开了一幅幅多棱镜，处处影射着自己的身影和往昔的片段。
冷不防地被张落霞的话打断，幻影消散，云锦突然惊醒，忙收敛心神，笑着应道：“多日未见，张小姐的礼数倒是周全了许多。”
张落霞正要张口说话，又好似想到了什么，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便平息静气，微微垂头。那温顺的样子，好似被剪了爪子的野猫：“落霞已归嫁贤王，更深得燕国皇后娘娘教诲，自然懂得遵守四德。”
看着她已经梳成妇人得发型，想着她与燕羿风言笑晏晏，云锦心中有着微微的刺痛。但她很快将这种不必要的情绪驱散：“原来如此，是燕国皇后娘娘教养有方，顽石也能变成金。”
面上抬举，实际讽刺，张落霞当然听得出来。她忍住了冲口而出的反讥，掩在锦袖里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云锦挑眉，看她，对她的来意越发的感兴趣了：“不知张小姐前来，所为何事？”
“请唤我一声张侧妃。公主与羿哥哥大婚在即，你是正室，我是侧室，向你问安，理所应当。”
“我是正室，你是侧室？”
云锦笑得温柔和顺，张落霞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云锦一步步地逼近她，说道：“既然为妾，你一生不能穿大红，不能登堂入室，不能出席正式场合，死后不入族谱，不入祖坟，生了儿女为庶出，不能亲身教养，并且在我跟前立规矩，任打任骂，随我处置。”
张落霞终于按耐不住，咬牙切齿地：“连云锦，你别给脸不要脸。”
只听“锵”的一声，孙虎手里的宝剑已经半出鞘，寒光闪闪，锋芒逼人。
张落霞徒然一惊，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再对上孙虎那凝满杀意的眼，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后背抵到栏杆上。
栏杆之外，虽不是万丈深渊，可也是百尺悬崖。
云锦抬手，止住了孙虎，冷眼看她，好似居高临下一般：“怎么？听着就受不了了，那你还有胆子来耀武扬威，是指望着谁给你撑腰呢？”
“我……我……”
不善言辞的陶城公主什么时候变得伶牙俐齿？她身上那股引而不发的气势，不是张狂，也不是任性，而是威严，竟让张落霞觉得恐惧，后背一阵森冷，蒙上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