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初秋。
碧空清澄。
凉爽的微风,以婉约的姿态,拂去炎夏的闷热难耐。
金灿灿的阳光一束束,透过婆娑的树叶,如烟花般地散落。细细碎碎的光影,好似时光凝结而成的簪花,妆点着年华的发鬓。
毓秀宫里,丹桂花正艳。小小的,绒绒的,垂垂累累,层层叠叠。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云锦抬手折下一支桂花,放在鼻尖轻嗅,淡雅的清香,沁人心脾。
“公主,这些桂花已经晾晒了一刻钟,我细细检查过了,一只虫子都没有,干净得很。”
采樱笑着走过来,她边说,边向云锦福了福身,她的身后,跟着两名宫女,一左一右,抬着一个圆圆扁扁的竹匾。
休养了十天,不计可数的汤药、补品侍候着,云锦的身体逐渐康复,脸色也红润起来。
将手里的桂花插在采樱的发髻上,人娇俏,花清秀,相得益彰。云锦笑着:“好极了,采樱,我们到小厨房做桂花糖去。”
说完,拉起采樱的手,急急地便往小厨房的方向跑去。
采樱连忙制止:“公主,您别怪采樱啰嗦。您的身体还虚弱着,不能跑啊,跳啊的,上官大人说过了,这样很危险。”
被人关心,就仿佛这秋日的阳光,感觉很温暖。于是,云锦放缓了脚步:“好,我慢慢走就是了。”
小厨房。
宫人们早已经将一切准备就绪:大瓷罐,碾得碎碎的冰糖,白酒。
有资格老的,便优哉悠哉地对新来的人侃着:“公主打小儿起,最是爱吃桂花糖,炒年糕、蘸馒头,泡水喝。所以小厨房每年桂花开的时候,做桂花糖是必不可少的……”
他正说着,有人来报:“公主来了。”
说话的人一听,赶忙走出小厨房迎接。其实他自云锦小时候起,便见惯了她出出入入,也不拘束,请过安后,便说:“今年可是大福气,公主有多少年没亲自做桂花糖了,真真难得。”
云锦笑盈盈地:“我的府邸里也有种桂花,不过总没祖母这里的桂花开得好。小时候吃惯的味道,总是特别的香甜。”
那人手一挥,吩咐着:“快,把备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你,快给公主搬张椅子,公主是走路过来的,一定累了。你,快给公主上茶点。”
一时间,众人虽忙碌,但也有条不紊。
宫人们将桂花薄铺一层在瓷罐内,又将冰糖碎粉薄铺一层压在桂花上,如此反复多次,直到瓷罐将满。然后倒进白酒,可以防霉,并帮助桂花芳香的析出。最后,盖上瓷盖子,以黄泥密封,存放四五个月,桂花糖便大功告成了。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还是颇费功夫的。
一个约莫一十二岁的小太监,忙碌的间隙,抬起头来偷偷看她,只见云锦安然端坐在葡萄架下,藕荷色镶大花褙子,月白色百褶裙,凌虚髻上插着点翠飞凤钗。
还未成熟的葡萄颗颗晶莹,如同翡翠般闪着嫩绿的光,顺着藤蔓垂下。微风穿叶而过,圣水一般将她洗濯,素颜仙姿,有一种纯洁飘逸的美感。
小太监看得呆住了,直到旁边的人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才反应过来。心慌慌,连忙垂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公主,文竹姐姐让我给您送信来。”
一个声音怯怯的,带着些许颤抖。循声望去,是个梳着双丫发髻的小丫头。也许是第一次这样近地面对公主,她着嘴唇,大气不敢出,很有些紧张。
采樱上前,对她笑着,轻声说:“胆子这么小啊,别害怕,公主很和气的。”
说着,牵着她的手来到云锦跟前,教导说:“给公主请安吧。”
小丫头愣愣地,连行礼都忘了,只跟着采樱说:“给公主请安。”
云锦笑了,柔声道:“免礼吧。文竹叫你给我送信么?”
小丫头如梦初醒,伸出双手,手里紧紧拽着一封黑色的信笺。
采樱接过,交给云锦。
云锦见信笺上有银色麒麟印鉴,便知是燕羿风差人送来的。便又问小丫头:“文竹可说送信人是谁?如今在哪里?”
小丫头摇摇头:“文竹姐姐不曾交代。”
云锦打开信笺,细细地看着。
她脸上的笑容随着目光的下移而渐渐凝固,信笺在指尖滑落,枯叶一般,飘荡,抖落。
剪水美瞳中纠结着的凄婉让采樱惊心,她连忙弯身,拾起地上的信笺,胡乱地看了一遍,而最后的一行字,如同重锤,狠狠地击打着她的心:“翠儿伤重,不治身亡。”
来不及犹豫,来不及悲伤,采樱将信笺折起,将刚才送信的小丫头拉倒一边,嘱咐着:“这封信,马上送给玉姑姑。”怕小丫头偷懒,敷衍了事,采樱严肃地重复:“很重要,一定要亲手交到玉姑姑的手里,明白吗?”
小丫头使劲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亲手交到玉姑姑手里,采樱姐姐放心。”
“好,快去吧,别在路上耽搁了。”
下意识地抬头,阳光在葡萄叶子的缝隙中闪耀,那光芒像是箭矢,锐利得让人绝望。
原以为迎着太阳,便不会看到黑暗。
其实看阳光太久,转转眼珠,才发觉眼前一片漆黑。
好似又看见了翠儿。
临别陶城的那一日,她一身月白色小碎花长裙,外罩水蓝色团花坎肩,亭亭玉立、自然大方,好似一树青翠的芭蕉,从不争奇斗艳,却是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翠儿,你的打扮太素净了,身上什么首饰都没有。年轻姑娘家,哪个不是将自己收拾得鲜艳漂亮的。”
“姑娘以前也曾说起,不过我只是个丫头,习惯了,不爱那些。”
“等我从京城回来,再给你重新置办行头。你可不仅仅是丫头,还是咱们醉欢楼的主事,不说有多富贵,至少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一切听公主的吩咐。”
“我启程了。你一个人,凡事多加小心。”
“公主您多保重,我定会好好看家,等您回来。”
花吐蕊,绿荫浓。
她站在那株老树下,被夏风挽起青丝长发的样子,就这样成为记忆中的永恒。
姿势僵持得太久,采樱的心越来越沉,不禁轻声地唤着:“公主……”
云锦转过头,眼瞳失去了焦距,眼前一片迷茫:“我们回去吧。”
采樱不敢多言,当下应着:“哎。”
有一片叶子落下来,失水干枯的脉络,似乎是秋意剪裁出来的寂寞。
云锦扶着采樱的手臂站起身,忽然有片刻的眩晕。
采樱忧心忡忡:“公主,我这就让人传太医……”
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臂,云锦深深地喘一喘气:“没事,不要惊动大家,我们回去。”
两个相依相偎的人,一起走过,将所有的喧闹,都抛在了身后。
……
“燕家那小子,真是不让人省心。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冯太后搭着的手,脚步匆匆。紧蹙的眉头透露着她烦躁不安的心绪。
“我想,也许是巧合吧。娘娘您别着急,我们本就打算将翠儿的事让公主知道,如今不过是早了两天。我已经告诉仙娘,让她通知大祭司马上进宫。老参汤,上官大人开的定神汤都已经准备下了。”
冯太后冷哼一声:“我却是不信世上有这样多的巧合。凌少卿刚刚进京,燕羿风的信就追着来了。不管怎么说,翠儿到底是死在凌少卿的地盘上的。”
就算无法让两人反目成仇,给凌少卿添个堵,也不错。
不好再说什么,好在云锦所居住的凤光院已经近在眼前。
文竹跪在正殿门前。
冯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文竹,都什么时候了,你不侍候公主,跪在这里做什么?”
文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能听见额头碰地发出的闷声。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太后娘娘,文竹罪该万死。今日我出宫,是奉公主的旨意,回公主府查看公主离开京城的这一段时间,府里的账本入息。贤王的信使等在公主府,让我将信笺交给公主。因为在陶城时,公主和贤王的往来频繁,所以这次我像往常一样,将信带回宫里,交给公主。我不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文竹罪该万死,请太后娘娘责罚。”
说完,文竹又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文竹性子本来沉稳,出京之后,环境骤然变得宽松、随意,人也就随之松懈下来。反而采樱,活泼的个性,在被云锦敲打了一番之后,渐渐谨慎了许多。
冯太后不怒而威,一时间周围静悄悄的,无人敢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