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裸打探的视线,让陆少卿不快:“刺史大人。”
刺史回过神来,左看看李春,右看看陆少卿,吞吞吐吐:“这个……这个……本官刚到,对情况还不大了解……”
陆少卿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说清,末了,还加上一句:“公主仁贤善慧,德行高雅,京城乃至连国有口皆碑,而今无端被人污蔑清白,实在是对皇家尊严的挑衅。”
仁贤善慧,德行高雅,有口皆碑。
这几句赞美云锦听着都忍不住发笑,偏生陆少卿说得一本正经,义正言辞。
李春朝陶城刺史一拱手:“大人,我四妹最近身染恶疾,痊愈之后,脑子便有点不太好使。误会,是一场误会。”
刺史进退两难,才刚擦去汗水的额头又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许久,刺史才憋出一句:“下官无能,一切听从公主吩咐。”
云锦好奇了,听着陶城刺史的口气,对着陆少卿十分谦恭,对着李春也是有所忌惮。
不由上前,靠在陆少卿身后,踮起脚尖,越过他的肩膀,往外看。
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顺着呼吸,钻进他的鼻尖。心神为之晃动,像是被一抹竹叶划过,柔软又带着浅浅的刺痛。
陶城刺史只见两弯柳眉似蹙非蹙,一双剪水美瞳清清莹莹,秀雅明净得像是画里的白描一般。
所谓惊鸿一瞥,当如是。
严冬神色凄然,跪行几步,重重地磕了个头,伏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
云锦叹气,在陆少卿耳边,轻声说:“黑水寨是很讨厌,我让孙虎教训过了,气出了,算了吧。”
陆少卿猛然回身,云锦一时不察,惊得倒跌一步。他展手,贴着她的背脊,将她半圈在怀里。
墨黑的眼眸攫住她的容颜:“听过一句话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等黑水寨缓过气来,第一个对付的人就是你。”
云锦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嘴硬:“还有一句话,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云锦觉得他的眼像漩涡,逼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泄气了,似乎与他的对抗,就从没有赢过。
“好吧,我不插手。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伤人性命。”
他的笑容,犹如一树繁花盛开,绽开一朵,又绽开一朵,黯淡的空气被渐渐点亮。
“我知道了。”他低语着:“大皇子那边,我不会让你难做。”
还有什么能够瞒得过他?
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陆少卿蛰伏许久,是什么原因让他在黑水寨这件事情上锋芒毕露,不再继续掩藏?
云锦咬牙:“既然知道是我大哥的人,你还不放他们一马?”
陆少卿开怀:“大皇子驭下无方,我替他管教一二。”
陶城刺史在一旁等得焦急:“公主,如何处置,烦请示下。”
李春不待陆少卿开口,先一步,表情真诚地说道:“公主,黑水寨愿意倾囊而出,以求得公主宽恕。”
云锦心中大声呐喊:我现在只是个傀儡。
陆少卿唇角上扬:“大当家,在某些贵人眼里,黑水寨的价值恐怕不止于此吧。”
李中一动,想再说什么,被陆少卿扬手止住:“刺史大人,公主今日心情不豫,就先将黑水寨众人锁起来带回府衙羁押,等公主心情好了,再行处置。”
这算是什么处理结果?
云锦下意识地拉了拉陆少卿的衣袖。
陆少卿侧头,半是解释半是安抚地说:“把黑水寨压服,你以后用起来也能顺手些。”
云锦莫名其妙:“我用他们做什么?”
陆少卿轻笑:“宁被人知,莫被人见。大皇子有把柄在你手里,你想用他们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云锦有些明白了:“你想逼大哥出面?你有什么企图?你打的什么坏主意?”
笑意消散,寒烟笼上他的眉眼。
云锦从未见过陆少卿这种神色,有几许落寞,还有一丝受伤。
“你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云锦点头:“记得。”
“每一句?”
云锦迟疑:“我尽量。”
陆少卿长吁一口气,眼光悠远,似乎望进虚空:“你信我。我不会伤害你。”
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他并不想对付大哥,纯粹是在帮自己?
云锦的心乱了。
一直在旁观的林秋按耐不住,捂着胸口,声嘶力竭,气喘如牛地吼叫着:“咱们黑水寨不能让人随便欺负!弟兄们,抄家伙,我们一起杀出去。”
黑水寨的大汉们横行霸道惯了,早有了动手的心思,此时被林秋一,更是群情汹涌。
李春喝止:“统统给我住手。待公主将前因后果理清,自然会给黑水寨一个公道。”
陆少卿意味深长地:“这是自然。公主心善,向来很好说话。”
场面乱哄哄的,云锦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争斗来争斗去,谋算来谋算去,有什么意思?
再无心理会这些言语的交锋,云锦有些恼恨,自己没有一双慧眼,能够看清所有事实的真相。
终于,陶城刺史将黑水寨众人带走,院子从喧嚣又回复宁静。
时光飞逝。
桃花正好。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云锦和陆少卿的相处模式似乎和以前一样,不去刻意地碰面,遇见了也只是清清淡淡地一声问候,仿佛未曾有任何事情发生。但两人心里都知道,有些事,不一样了。
今日,暖风轻吹天无云。
送走了一位稀客,右相苏睿安的六子——苏旭。
云锦手里捏着一张礼单:蜂蜜五十斤、鸡蛋五十斤、干鹿肉五十斤、野鸡二十只、鳟鱼十尾、鲥鱼十尾……梅花酥两盒、山药糕两盒、玉露霜两盒、葡萄干两盒、桂圆干两盒……金累丝凤一对、金累丝莲花簪一对、金累丝如意簪一对、金素手镯一对……大红、桃红春绸各一匹,杏黄、葱绿江绸各一匹,湖色、孔雀蓝绉绸各一匹……红宝石五块、蓝宝石五块、白银三千两……
回想苏旭的话语:
“千凌江水道案是冤案。
大皇子虽然被贬斥看守皇陵,但身边聚集了许多因受千凌江水道案子而无辜受牵连的人。他们有的家族没落,苦苦支撑;有的族人被流放,孤身挣扎。除了大皇子之外,他们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可以信任。
大皇子立下誓言,定要将当年的真相查清,以告慰冤死的亡灵。
除了黑水寨,大皇子手下还有若干个这种不能见光的组织,以期重整势力,东山再起。
黑水寨冒犯公主,本是无赦之罪,但大皇子在银钱方面的来源不多,黑水寨是一股重要的力量。请公主高抬贵手,放黑水寨一马。”
先是推心置腹,使人信任;接着说出苦衷,使人同情;最后放低姿态,使人不好拒绝。
苏旭很真诚,很有说服力。
背负着艰难的责任和沉重的期待,大哥很不容易。
算一算日子,黑水寨的几位当家并一众人等,被关押在陶城刺史监牢内足足一个月了。
恨平了,气也消了。
黑水寨的事情便到此为止吧。
云锦扬声:“孙虎。”
护守在外间的孙虎入内,脚步有些沉涩:“属下在。”
“传我的话给陶城刺史,放了黑水寨一干人等。”
“是,属下这就去办。”
孙虎的头一直低垂着,声音也没有了往日的朝气。
云锦敏锐地觉察出了他的异样:“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孙虎回答得飞快:“没事。属下告退。”
“站住。”
云锦走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发现他的眼眶微微红了一圈。
笃定地:“有事。”
孙虎脸色阴晴不定,牙关,似乎内心正在激烈地斗争,好一会儿,才听他低声说道:“何远死了。”
云锦对何远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有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温和又腼腆。他是连祯的心腹,武艺高强。
他死了,难道京城有变?
云锦心里一紧,追问:“怎么死的?”
“苏旭大人带来王爷的口信:何远是凌国奸细,身份败露,畏罪自裁。”
孙虎此刻,百感交集。
何远,既是战场上忠诚的战友,又是现实中背叛的敌人。既痛恨他无耻的欺骗,又叹息他年轻的生命。
孙虎尚且如此,与何远感情深厚的连祯,怕是会更加难过。
语言显得那么的苍白,云锦张口结舌,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