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苏的冰天雪地,能净化人的灵魂
屈全绳2023-06-28 10:553,809

  

  1972年4月初,石头城上还在飞雪,钟光国率领两级军区勘察组,已经向《大唐西域记》中的竭盘陀国出发了。3台北京吉普车,哪一台都跑了十几万公里,发动机的挣扎声,像患了哮喘症的病人。

  汽车里坐着两代挑战“世界屋脊”的军人,在通往帕米尔高原的砂石路面上播灰扬尘,喘着粗气向目的地进发。

  坐在第一台车上的李进攻参谋长对这次勘察行动十分重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把准备工作的重点放在医疗保障和车辆安全上。防治高原病最有经验的王医生,制定了随时应对紧急情况的具体措施。汽车修理所把3台吉普车翻来覆去地修了又修,心里还是不踏实,最后索性选了一位精明的修理工张师傅当司机,以备路上随时排除车辆故障。

  钟光国坐的第二台车,被第一台车扬起的团团沙尘紧紧裏住,在颠簸的公路上蹦蹦跳跳地朝前爬着。因为视线不良,车与车之间保持了七八十米的距离。第三台车的司机张师傅驾龄长、经验多,汽车在绕来绕去中躲过路面上一个连一个的大坑,扬起的沙尘像一团团蘑菇云。车里几个参谋被颠得东倒西歪,不时传出粗鲁的叫骂声、嬉笑声。坐在后排的参谋们调侃:“老婆生娃娃要是难产,在这条路上颠一趟,怕是连医生护士都不用找了。

  公路海拔渐渐升高,刘参谋的呼吸也渐渐加快。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钟光国在穿透玻璃的紫外线照射下左右摇晃,前俯后仰,上下颠簸。车轮子卷起的沙土无孔不入地钻进车内,在他的皮帽子和皮大衣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黄尘。钟光国前列腺肥大,一路上除了下车解手时询问一些有关部队的情况,在车上很少开口,眼睛老是向车外两侧张望。刘参谋知道这是他的老习惯,行车时观察沿途地形地貌,下车后在地图上对照相应位置。他怕张望时间长了加重缺氧感觉,建议钟光国在车上多休息,少晃动,避免加剧高山反应。因为呼吸越来越急促,再往前走时首长果然很少左右张望了。

  按照行程安排,勘察组在阿克陶县布伦口附近就地午餐。钟光国有胃溃疡的老病根,吃生冷食物胃不舒服。临出发前刘参谋特意在喀什买了几盒饼干,以备他胃病发作时食用。下车后王医生见钟光国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大口大口喘气,连忙上去测血压、数心率,发现没有大问题,才让首长吃饭。钟光国没有吃饭,只吸了几分钟氧气,等大家吃完又登车上路。上车前刘参谋瞟了一眼地图,发现脚下的海拔已经是3500多米了。

  踏进55岁门槛的钟光国,长征时在嘉陵江战役中头部负过重伤,子弹从前额正中打进,从头顶前部钻出,一块头骨连皮带肉被掀掉,手术后一个多月才从昏迷中苏醒。“文革”中带部队到徐海地区制止武斗,被造反派缠得半个多月脱不开身,感冒未能及时治疗,原来的慢性支气管炎恶化,肺部感染加重,落下了久治不愈的肺气肿。勘察组到喀什做上山前的例行体检时,12医院张远炎副院长发现钟光国头部受过重伤,又患有肺气肿,坚决反对他抱病上山。钟光国笑呵呵地说:“真要在帕米尔打仗,我能因肺气肿不上去吗?”张远炎不好再作强求。

  汽车费劲地向上爬着。回想几位医疗干部几天来的劝阻,听着发动机响声都遮不住首长的喘息声,刘参谋暗自担心,到了卡拉苏边防站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卡拉苏边防站扼守着中苏边境6个重要通道,对面是苏联塔吉克斯坦加盟共和国。塔吉克族跨界而居,边民时有往来,境外敌特和境内民族分裂分子亦伺机潜入潜出。边境线虽然只有40公里,但因在两国争议地区,维护领土完整和边境稳定的任务十分繁重。首长和机关干部上帕米尔高原,都会在这里作些调查研究。

  半小时前,估摸着卡拉苏快到了,王医生把氧气袋递给首长。他告诉钟光国,卡拉苏的海拔4000多米,高山反应会更加严重,请他务必把袋子里的氧气吸完,到边防站才有力气参加一些活动。下了车把几个氧气袋灌满,不会影响后面的活动。

  下午6点刚过,卡拉苏边防站的大红站标映入眼帘。跑在前面的一号车减速让道。李进攻从车上下来,趴在二号车的车窗上告诉钟光国,全连同志已集合完毕,欢迎首长给大家讲话。钟光国下车后,把扶他的干部轻轻推开,轻飘飘地摇晃着走进营门。

  看到吸过氧气的首长走路已无大碍,刘参谋这才留意到卡拉苏周围的壮美景色。一轮夕阳正在一座座冰峰上向西移动。慕士塔格峰的银冠在晚霞覆盖下辉煌绚丽,飘飘缈缈的游云,如织锦,如绸娟,丝丝缕缕,缠缠绕绕,璀璨得让人眩晕。在霞光的映衬下,卡拉苏边防站的简陋营房也展现出如诗如画的轮廓。

  被四周雪墙封闭的操场上,官兵们一身冬装,军姿严整,掌声响亮。半年大雪封山打下的烙印,让上衣胸前的油垢熠熠放光,但这丝毫不妨碍气宇轩昂的战士形象。一张张被紫外线烧灼的紫铜色脸庞上,目光炯炯,笑容灿烂。刘参谋简直不敢相信,在海拔四五千米的"世界屋脊”上,我们的官兵居然像一尊尊铁铸铜雕的高原神汉!

  钟光国在官兵的热烈掌声中站稳双脚,敬过标准的军礼后说:“同志们辛苦了!我明天再走,现在吃饭!”话音刚落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按以往的惯例,连队干部预计首长要用半个小时作指示,战士们也准备饿着肚子听讲话,没料到钟光国三句话说完就开饭,大家能不局兴吗!

  饭堂是一间多功能的大屋子,既吃饭,又上课,还是荣誉室、倶乐部。墙壁正面挂着毛主席身着军装的照片和“最高指示”,两侧的墙壁挂着10多面锦旗和规格不同的奖状。七八张油漆剥落的餐桌上,新换的蓝色塑料布给人整齐清新的感觉。

  桌面上摆着四菜一汤:冬天储备的土豆、白菜、胡萝卜和午餐肉罐头,一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上漂着几段勘察组随车带来的芹菜和韭菜。看到全连官兵正襟端坐,眼巴巴地瞅着面前的饭菜,钟光国不等连队干部开口便站起来说:“今天不讲话,大家快吃饭!”说完看看四周,自己拿起碗筷,向侧后一张有空位的桌子走去。

  钟光国同战士边吃边聊。从战士的介绍中得知,连队的前哨排驻守在海拔5320米的高地上,因为坡陡,300米的盘旋道上上下下要半个多小时。冬季零下摄氏30多度时,热饭热菜出锅后,一支烟还没抽完,就像从冰窖里掏出来一样。不到40公里的边境线,正常情况下巡逻一次至少得两三天时间,遇到大雪封路、山洪暴发,需要的时间更长。冬季巡逻带的干粮、罐头常常冻成冰疙瘩,要用石头砸碎、用刺刀撬开才能放进嘴里。遇到追击潜入潜出的可疑人员时,一整天也顾不上吃几口干粮。

  正当大家说到巡逻执勤的艰辛时,坐在钟光国对面的战士突然发出了抽泣声,黄豆大的泪珠子啪嗒啪嗒的随声掉进碗里。一个战士掉泪,其他人手中的筷子也僵住了,一个个流露出黯然伤神的表情。正在抽泣的战士见大家都不动嘴了,索性仰起脖子,把掉进眼泪的半碗汤喝光了,之后又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这才悲痛地说:“刚才一说巡逻我就想起班长了。班长是年初在巡逻路上牺牲的,首长坐的凳子就是班长原来坐的,班长离开后这把凳子一直空着,他用过的碗筷我们每顿饭都放在那里。他牺牲的第三天,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老婆从山东发电报给他报喜时还不知道班长没了。班长先前知道老婆快生了,打算开春后回去休假,赶上孩子一百天时整两桌酒席,让爹妈和老婆高兴高兴,没料到临牺牲连老婆儿子的面也没见上!”说着说着眼泪又滚出来了。钟光国刚准备安慰大家时,那个战士突然提高嗓门说:“首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老毛子’一样坐着汽车巡逻呀!那一天要不是马在苏巴士达坂上滑倒,班长也不会牺牲呀!”说完又哽咽起来。"老毛子”是战士们对苏联人的戏称。钟光国听战士边哭边讲,没有再往下问,也没有再动筷子。离开饭堂时,钟光国交代身边的指导员,等一会儿他要去这个班里看看。

  从进入边防站营门到现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严重的缺氧环境让钟光国之前吸进的氧气消耗殆尽,他的面色渐渐泛青,嘴唇变紫,走路时腿脚软绵绵的。回到房间,王医生测完血压、心率,说血压正常,心跳快150次了,叮嘱首长赶快躺下吸氧,半小时后再去班里。

  连长和指导员一边看着首长吸氧,一边简要汇报连队的情况。钟光国从汇报中得知,牺牲的班长是在暴雪中给战士们探路时连人带马一起掉进峡谷的。深山积雪未化,班长的遗体还未找到,全连同志都很悲伤。钟光国默不作声的听着汇报,唯有噙在眼角的泪水能够代表他此刻的心情。半个小时后,钟光国同李进攻一起到班里看望大家。宿舍整洁清爽,冰冷的房子里8张单人床一字排列,被子像一个模子加工出来的,棱角分明得如同刀切一般。顶头那张床的墙上挂着烈士遗像,被子中央放着一只精心编织的花圈,扎在上面的26朵小白花象征烈士牺牲时只有26岁。

  钟光国一行向烈士遗像三鞠躬后,转身从指导员手中接过烈士留下的影集。影集第一页是烈士全家的合影,第二页是烈士夫妻的新婚合影。照片上的新郎国字脸,大脑门,寸发直立,戎装崭新,神态中充盈着山东汉子的阳刚之气。穿着蓝色列宁装的新娘,瓜子脸形,端庄的五官秀气文雅,腼腆的目光中传递着幸福的秋波。旁边一张照片里,刚刚满月的儿子,两眼圆睁,双臂向上,肥嘟嘟的小手好像正在渴望着爸爸的拥抱。照片旁边折叠的信笺上露出一行娟秀的小字:我们儿子来到这个世界,还不知道他爸爸是个威武的边防军人呢!哭闹时一看你的照片他就会笑,不信你回来看看吧!”指导员介绍,烈士的妻子是个小学教师,知书达理,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守边防,生孩子前连产期也没有告诉丈夫,孩子满月后才给丈夫写了一封长信,谁看信谁落泪。我们只留出这几行字,其他内容的几页信笺都收起来了。钟光国和战士逐一握手,叮嘱大家节哀忍痛,早日找回烈士的遗体。说完又叮嘱连长、指导员,要派干部专程慰问烈属,妥善做好善后安排。

  寒天如洗,冰峰肃立。煞白的月光与积雪覆盖的营房融为一体。此时此刻,周天寒彻的冷峻,让勘察组的每个人仿佛身临圣地,连心灵也被净化了。

继续阅读:不上哨所看战士,不能算完成勘察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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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陲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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