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初的帕米尔高原,公路旁的向阳坡上,有些地面雪已消融,"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朦胧舂色很富有诗意。在这片广漠高原与雄浑恢宏的山川上,车队像虔诚的朝圣者,仰望乔戈里峰、公格尔峰和慕士塔格峰高昂的千古白头,在它们威严的目光注视下,仿佛聆听丝绸之路上远逝的驼铃绝响,寻觅中西商贾散落的遗物碎片,瞻仰贯通千年的文明长廊。车上的人全都沉浸在诗情画意之中,随着汽车的颠簸,恍若天国的传说也在脑子里颠簸。丝绸之路所包含的文化积淀,给古老的塔吉克族乃至中华民族以深沉的滋润和浸染,也为她蒙上了令人怦然心动的神秘面纱。快到县城时,太阳把她的五彩斑斓慷慨地赐给雪光山色。塔什库尔干上空的浮云忽而卷成一团团绚丽的浪花、忽而绽成一片片缤纷的绸缎,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汽车在变幻莫测的彩云下开进了边防12团团部。
团部驻地海拔3000多米,从汽车上下来,没有明显的缺氧感觉,呼吸也顺畅了很多。钟光国看到夕阳回眸中的霞光在营区弥散,操场上的战士在夕照中训练,顿时笑容满面,连声赞叹:“营区可比太虚幻境,战士胜过天兵天将!”严重缺氧的感觉在将军的脸上找不到了。吃过晚饭,钟光国同勘察组的同志跟着团领导看望了两个连队,又参观了团荣誉室才回到房间休息。钟光国一进门,看到室内放着心电图机、氧气袋、血压计、输液架、备用药和一个便携式治疗箱,便让王医生把氧气袋留下,其余物什全部拿走。王医生告诉他,军以上干部到高原部队,房间都要配备这些抢救治疗用品,这是在执行上级规定,不是对他特别照顾。钟光国只好听任医生的摆布。
为了便于夜里查房,王医生被安排在钟光国对面的房间,大家看到首长休息也都关灯睡觉。明天要上的红其拉甫边防站海拔5200米,勘察组的同志都想养精蓄锐,准备再次接受既不可抗拒又不能回避的缺氧考验。
帕米尔之夜的宁静,让人能听到心脏的跳动声,能听到塔什库尔干河的流水声,能听到“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的冰裂声。刘参谋在深邃的梦境里穿越前世今生,在丝绸之路的古道中翱翔升华。可早上一起床司机告诉他,首长坐的二号车大梁颠裂了,团里已经派人去中巴公路指挥部,请求支援一台越野车。
半个多小时后,一台八成新的越野车开过来了,开车的司机竟是新疆军区司令部汽车队的曾耀华。1966年中巴公路在帕米尔高原炸响第一炮不久,技术过硬的曾耀华就被调到筑路指挥部开车。曾耀华看到钟副参谋长站在前头,脚点刹车手拉掣动,北京吉普稳稳停下。小曾向首长敬礼后表示,一切准备就绪,可以马上出发。
汽车沿着中巴公路开进,经过筑路载重车的长年碾压,沙石路面千疮百孔,为避免凹凸不平的路基石撞坏汽车底盘,小曾左右不停地扭动方向盘,汽车像扭秧歌似的拐来拐去,本来已经因海拔升高而头痛胸闷的钟光国被颠得一阵比一阵难受。说不清是高山反应还是晕车反应,汽车正在开进时,钟光国突然打开车门,哇地一声呕吐起来,人也差一点从车上栽了下去。小曾赶快停车,建议王医生休息一会儿,让首长吸点氧气再走。听说离红其拉甫只有20多公里了,钟光国靠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吸了一阵氧气,催着大家继续赶路。王医生发现首长的喘息声越来越急,心率跳到每分钟150多次,人还没有站起来又接着呕吐,担心钟光国的肺气肿向肺水肿转化,急忙报告李进攻参谋长,让汽车赶紧掉头回团部,红其拉甫不能再去了。李进攻了解钟光国的倔脾气,一时举棋不定,便试探着对钟光国说,今天能不能不去红其拉甫?先回团部休息几天再去。不等李进攻说完,钟光国拿开氧气管说:“去!吐几口怕什么,就是吐血也要去!”李进攻一听,让团部的小车先去打前站,后面的车子一到就给首长输液。
钟光国的呼吸、心率依然未降下来,临上车前却不再呕吐了。小曾把车开得很慢,尽量减少颠簸,医生给钟光国戴上氧气面罩,在大口大口的吸氧中,怕人的哮喘声渐渐缓解下来。刘参谋小心翼翼地抱着两个氧气袋,精力高度集中,生怕这两个关系人命的物什有个闪失,弄得自己的缺氧感觉反而缓解了。
红其拉甫到了!一路人满怀着崇敬,在心中向高扬的五星红旗顶礼膜拜。钟光国摘下氧气面罩,要司机把车开到国门前停下。看到首长精神大有好转,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抱着氧气袋的刘参谋本想伸腿从车上跳下来,脚一落地却瘫在路上,挣扎了两次才站了起来。刘参谋作了好几次深呼吸,踉踉跄跄地跟着大家向标志着中巴国界的7号界碑走去。
中巴两国的哨兵站在国门各自一侧,肩负着国家赋予的神圣使命。钟光国走到我方哨兵前,不等哨兵敬礼,先给哨兵敬礼,尔后握着哨兵的手久久都未松开,同时转过脸要王医生给哨兵数数脉搏。看着眼前的阵势,巴方哨兵似乎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中国军人是个大官,但中国军人没有军衔,他判断不出这个官到底有多大,只是持枪立正,注目行礼。钟光国慰问完中国士兵,又走过去同巴基斯坦哨兵握手,并通过翻译向哨兵表示慰问,祝愿中巴两国人民、两国军队世代友好!巴方哨兵感动得用生硬的汉语连说:“谢谢!谢谢!”
红其拉甫边防站是个大站,营房虽然陈旧但设施比较齐全。钟光国轻一脚重一脚地迈进边防站大门,同官兵逐个握手问好。看完战士后又仔细勘察了周围的地形地貌,这才坐到作战室的沙盘前,一边吸氧气,一边听团领导介绍边境设施和境内外人员潜出潜入的主要通道和需要解决的问题。
听完介绍,钟光国讲了两条意见:一是加强边境管理。修建中巴公路中国投入了几万人,出入境的人员单位多、数量大,边境检查要严格执行政策。即使境内外持有合法证件的人员往来也要履行验证手续,防止敌特分子混入其中;对地方政府通报通缉的坏人,发现一个拘留一个,及时交送公安部门处理。二是坚持中巴友好。边境巡逻管控要突出重点地段、重点通道,防止双方牧民越境打猎放牧,防止敌对势力以放牧为掩护收集我方情报。对团领导希望上级解决的几个具体问题也作了明确回答。还赞扬红其拉甫边防站既征服了“生命禁区”,又占领了“精神高地”。钟光国气喘吁吁地说完,刚一站起来突然晕倒了。
王医生迅速让战士连椅子把首长抬进医务室,一米多高的氧气瓶和输液架已经准备就绪,边防站的医生给钟光国戴上吸氧面罩,王医生给首长把液体输上,两人又轮流用听诊器听了一会儿,发现没有肺水肿的明显症状。王医生告诉大家,首长是缺氧引起的高山昏迷,等情况好转后立即启程返回。下午两点钟,中巴公路指挥部的救护车送钟光国返回县城,寸步不离的刘参谋坐上救护车陪送。看着首长没有生命危险,刘参谋的心跳逐渐慢了下来。大山大川造成的视觉冲击,让他此时此刻精神激越,心灵震颤。
眼前的公路在群山中环绕,两侧的雪峰千姿百态,连天接地。蔚蓝天空中飘荡着浮云,阳光穿越薄得透亮的云层,让人辨不清山与云的界限。公路旁的积雪虽然被汽车扬起的沙尘掩埋了本色,却反衬出帕米尔原始生态与现代文明的无言契合,展现出亘古冰山的宁静与马达轰鸣的相互包容。
晚年的刘参谋还记得,他后来看过一篇冯鹭写的文章,文章说:u红其拉甫是什么?是边关人对共和国不弃不离的誓约,是他们脚踏大地、紧贴这片高原的无言驻守和默默奉献,是高原的风雪和紫外线雕刻出的一张张粗糙的面容,是艰苦环境对人的勇气和韧性的考验,是生存窘迫对忍耐力和超越人格力量的锤打和锻造,是冰山雪峰般的宽广与豁达、圣洁和宁静……是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生生不息的光荣与梦想,理想与憧憬,希望与追求!”刘参谋说,这些话也是他的真心感受。
钟光国还在昏迷状态,王医生不时地听听呼吸,数数脉搏,在严密的观察监护中,救护车开进边防12团卫生队。中巴公路指挥部、北京医疗队和县医院的医生,根据红其拉甫边防站传回的病情,早已准备了完整的抢救方案。钟光国被送进病房,3位医生快速检查后得出结论:患者已经出现了肺水肿的症状,必须全力抢救,防止病情恶化。目睹抢救治疗紧张地进行,刘参谋也在紧张地考虑着各种愈后的可能性。
然而,奇迹发生了!晚上12点左右,钟光国苏醒过来。值班医生看着刚才还是昏迷的病人,高兴地向外面招手:“病人醒过来了!醒过来了!”说完又量血压,又测心率。当得知血压正常,心率已降至每分钟130多次时,医生们会心地笑了。一位老医生把听诊器伸进钟光国胸前仔细辨听,发现严重肺水肿才有的湿啰音不是很多,神态也轻松了一些。等医生检查结束,钟光国取掉氧气面罩坐了起来。他看看医生,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有些诧异地询问:“怎么弄到医院来了?这不吸点氧气就好了嘛1还是回招待所去吧,待在卫生队影响不好。”医生们见病人状态没有大的异常,又就治疗问题作了详细交待,才把钟光国送回招待所。那里的氧气和器械也已准备就绪。
返回的路上大家问王医生,首长的病怎么好的这么快?下午在红其拉甫报了病重,不到8个小时又能下地了?王医生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夸大病情,主要是县城这里海拔低,大环境缺氧不严重,加上一路没有中断治疗,病情恶化的势头得到了遏制。肺水肿只要早发现,多吸氧,大剂量地上青霉素,恢复起来还是比较快的。如果吸氧跟不上,出现脑水肿,再治就来不及了。再说,不抓紧返回,我也负不起责任呀!”大家对王医生连声褒奖,说有机会攀登喜马拉雅山,还要劳他出马“保驾”!
这次高山昏迷,让钟光国不再坚持己见,放弃了原来勘察防区所有边防站的打算,但随之又有了新的想法:在团部治疗期间请边防站的同志分3批来座谈,每批3个站,每站4个人,1名主官,1名副职,1名班长,1名战士。根据战备需要,他亲自拟出座谈提纲,电话传给各边防站提前准备。钟光国同李进攻商量,等到座谈结束,身体也恢复了再去边防站,哪怕每个站停留时间短一点,也不能漏掉,这样还可以完成原来的勘察任务。刘参谋明白首长的意图,和医生们私下商量,尽量把治疗时间多延长几天,直到哮喘不严重时,再考虑下一步的安排。
5天的座谈会收获很大,首长身体基本康复,大家都很高兴,勘察组也做好了再次启程的准备,每辆车上还增加了两个氧气袋。4月中旬,勘秦组踏上了帕米尔高原勘察的第二段行程。
塔什库尔干与阿富汗接壤的狭长地带,位于塔吉克斯坦与巴基斯坦之间,史称瓦罕走廊,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通道,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著名国学家冯其庸先生后来多次实地考证发现,唐玄奘就是从瓦罕通道返回大唐长安的。边防12团在瓦罕走廊我侧境内部署了卡拉奇古、明铁盖、克克吐鲁克等边防站。几个站虽然海拔都在4000米左右,但当天看完地形都能返回团部,勘察任务如期完成,钟光国的高山反应也不像开始那样严重。吸取前几天节奏过快的教训,勘察托克满苏、阿然保持等边防站时没有再起早贪黑。大家对下一步回程勘察充满了信心。
离开边防12团团部,勘察组用了三天时间,按照塔合曼、木吉、布伦口的顺序一路返回,晚上在布伦口边防站宿营。最后一天的勘察非常顺利,吃过晚饭,几个高原反应轻的同志还到班里,同战士们打了几把双Q,直到夜里12点左右才熄灯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