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到文英阁时,萧绎正在批奏折。
「胭儿,你能来见朕,朕……我真的很高兴。」萧绎放下朱笔,满脸期待。「陛下,臣今日来,是想取回红月。」
「胭儿,你连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吗?」
萧绎正要走过来,却见王公公急急忙忙跑进来,「陛下,尚书台送来急奏。」
「念!」萧绎显得心不在焉。
「这……」王公公面露难色。
「大将军不是外人,犹豫什么,快念!」
这是做戏给我看,那我偏要听听了。
「柱国大将军楚凝胭自恃军功,邀恩谋爵,蔑……蔑视皇权,实不宜……不宜再掌兵权……」
「住口,谁上的奏折,胡言乱语,离间君臣,简直罪大恶极!」萧绎怒不可遏,一众宫女宦官吓得跪倒在地。
「陛下,这等罪大恶极,就该重重地罚!」
萧绎一愣,显然没料到我这样说话,又顺着我的话要把上折子的人押入刑狱。
可折子是好几位大臣联名上的,下狱显然行不通。
「不如罚俸以示惩戒吧。」
罚俸虽不算实质上的处罚,却是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一般都是狎妓聚赌之事才会罚俸。
萧绎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忽然瞥见一个跪着的宫女偷偷揉了揉膝盖,我想到府院中还跪着个人,这样下去,他身子怎么挨得住。
红月只能先作罢,从宫中出来,牵了匹快马,一路狂奔回府。
9
看到花满天瘦弱而倔强的背影,鼻头不由酸涩。
「我又看不到,你就不会偷偷懒?」
「心诚则灵嘛!」话音刚一落,他就晕倒了。
亲自盯着花满天吃完药,看着他沉沉睡去。
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边郡太守的宴席上。
「在下愿入将军帐下参谋军事。」满座宾客中只有他毛遂自荐,毕竟大散关是苦寒死生之地。
「噢?你有何本事?」长得这般相貌,怕不是个花瓶,我心里想着。
「奉茶研墨,牵马拭剑,定能为将军解忧。」他满眼笑意,意味深长。
于是,我将他带回了大散关。
他虽身子弱,可脑袋却是极聪明的,驱除鞑虏,有一半功劳是他的。
看看,这能调动三十万大军的虎符,这一枚小小的虎符让多少人眼红啊。
在大散关啃干粮,喝冰水,在战场上殊死搏斗,九死一生的人是我,他们有什么资格眼红呢?
我将兵符紧紧握在掌中,既然不愿走,那我们就一起。
花满天的身体刚刚好起来,陆展就出事了。
提狱司的人夜里直接去府里拿人的,据说还搜出来许多私蓄田产,勾结商贾的证据。
「陆展是你下令抓的?」我没跟萧绎客气。
萧绎早已屏退左右,又开始声情并茂道,「朕实在没办法了,弹劾你的折子多得压不下去,若没有人出来顶个罪,众怒难平啊!」
「胭儿,我越来越理解父皇了,这个位置真的是身不由己啊。」
「私蓄田产不是什么重罪,只要他认,我会从轻处罚的。」
他总有这么多说辞,我已经懒得和他废话。
「把红月还给我。」
作为认罪的交易,他同意了。
原来他也没有那么珍视。
10
在我的授意下,陆展认了私蓄田产的罪,统领之职被革,田产也被没收。
可审理此案的官员发现有一份交易文书是韩元灏的府中亲信所签。
提狱司想要匆匆结案,文书却一夜间不翼而飞。
西泠江上,画舫轻荡。
「光凭这一份地契,韩元灏能上当吗?」我盯着烛火下有些泛黄的地契文书。
「只要地契是真的,他总会做贼心虚。」花满天向来胸有成竹。
我看着坐在门口嗑瓜子的白崇,「这地契,你从哪找的?」
「我听说那韩元灏有个贪财好赌的弟弟,赌了他两根手指头,他输了,不愿砍手指,就只能偷地契了。」
我骂他邪门歪道最拿手,陆展则规矩地站在一旁不苟言笑。
「将军,真的想好了?」花满天认真问了句。
从我一回来,说亲的说亲,弹劾的弹劾,如今竟要从我的身边人下手了,为了这兵权,当真是不择手段。
就在此时,船微微下沉,风声袭来。
陆展和白崇几乎同时拔出了剑。
无数黑衣人从门外,窗户,甚至船顶跃下来,我护着花满天退到甲板。
花满天脚下一个不稳,地契掉落甲板上。
情势危急,顾不上地契,我便拉着他跳入水中,白展也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花满天水性不好,才游了一半就有些力不从心,我只能拦腰拖着他往前游。
夏日衣衫轻薄,浸湿水后,滚烫的温度在掌间蔓延开来。
我不由咽了口唾沫,更奋力地游起来。
上岸后,早有马车候着,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倚香楼。
尽管是从后门上的楼,依然听的厅中娇声嬉笑,曲乐靡靡。
最为人所不齿的地方也是最受人追捧的地方。
「快带军师去换身衣服,可别着了凉。」我吩咐道。
片刻工夫后,花满天一身白衣胜雪,步履轻盈,如松下瘦鹤。
我垂下目光,端起茶杯轻轻抿了口,「谢医令的事可有眉目了?」
那日,在戚老将军的府中,孙十月告诉我戚老将军原来病情不重,宫里派了位医术精湛的谢医令来专门诊治,每次用药戚老将军都会大好,可过不了几日就会复发,更是一次比一次重。
孙十月的话让我起了疑心。
回来后便让花满天去查了。
花满天摇摇头,说好巧不巧,戚老将军去世后,这位谢医令刚好到了年岁,已告老还乡,他派人一路追到青门峡,却突遇河水暴涨,谢医令的船被河水吞了。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孙十月的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不论是萧绎幕后操纵,还是韩元灏一手所为,我都会让他们为之付出代价。
11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又猛烈得紧。
我独自站在戚老将军坟前,思绪不由回到三年前。
大散关前,战袍被撕裂,铠甲满目疮痍,双手磨出了血,手中的剑也不敢松一丝一毫。
酣战一日,全军筋疲力尽,偏偏又逢今日这般大雨。
雨水打湿了伤口,模糊了视线,我被绊马索放倒在泥坑里,明晃晃的大刀从额头上砍下来。
在恐惧之前我本能地翻滚着身体,狼狈躲闪。
所幸剑未离手,我拼尽全身力气夺下一匹鞑子的马,直奔鞑子头领。
大雨中,他的马辔头泛着银白色的亮光,弯刀落在我的肩膀,我忍着疼,把剑狠狠地刺进他的胸膛。
战斗结束了,雨也停了,我死里逃生。
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死亡有多近。
可是戚老将军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这肮脏的京都城里。
「胭儿!」
一声呼喊把我从回忆里拉出来。
萧绎打着一把名贵的锦伞,把侍卫留在远处,独自走过来。
「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打伞。」
我后退一步,「臣久经战场,比不得陛下娇贵!」
萧绎叹了口气,「今日七七轮回关,朕来看看戚老将军。」
我一字一句说道,「哀帝六年,守备军突袭越州城,先皇与我父亲来不及回援,戚老将军背着我,抱着你下翻山渡江,死里逃生,陛下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没有戚老将军,我们早死在了乱军之中。」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你怎么能……怎么能?」
萧绎扔掉手中的伞,苦笑道,「如今,我怎样解释,你都不会信我了,是不是?」
「先帝重臣后裔,大都被贬黜去爵,也不是你所为?坐在这九天龙椅上的人不是你萧绎吗?」
泼天大雨,浇不灭胸中怒火滚滚。
他也是不吐不快,说那些老臣仗着开国有功,不把他放在眼里,日日递折子不是劝谏就是说教,做这不是明君所为,做那不合礼法规矩,甚至结党自重,阻挠他改革变法,他只是不想做个傀儡皇帝。
戚元老将军为人耿直,直言不讳,想来便是萧绎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若我不要这皇位,与你隐居山间,朝朝暮暮,你还愿意相信我吗?」萧绎眼中含情脉脉,从前他就是这样骗走我的心。
「九五之尊,你舍得放弃吗?」
「我唯一的不舍便是你,那你呢,会愿意为我放弃手中的兵权吗?」
「不愿意。」我无比清晰而又坚定地告诉他。
他眼中情愫一霎涣散,躬身捡起地上的伞,走了。
12
「白崇有消息传回来。」
上回在船上遇刺,是军师安排好的,地契只是个引子,目的便是为了让白崇乘乱混入韩元灏的暗卫,刺探消息。
军师眉头微蹙,「他接到任务,明日夜里刺杀孙十月。」
我有些意外,这会是萧绎的授命,还是韩元灏的自作主张。
花满天知道我的疑问,不等我开口就说,「他们只是听从命令,对于传达命令之人的身份毫不知情。」
这小小的京都城比大散关的战场还要难以应对,势孤力薄的我们实在太被动。
「召紫胭脂入京吧。」我反复思虑,终于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紫胭脂”是花满天亲自培养的一支细作暗卫军队,虽在边关立功无数,却没有朝廷的认可和正规编制,一旦被人发现,罪同谋逆。
花满天郑重地点点头。
当京都城里传出十月遇刺身亡的消息时,我抿唇轻笑。
看来戚老将军的死确实另有隐情,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急着斩草除根。
「我定会找到确切证据。」很多时候,即便我不明确说出来,花满天也总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知道,我需要给萧绎定罪的一个确切证据。
几日后,花满天打探到戚老将军生病之初,是另一位许医令把脉的,可他却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治病的任务才交到谢医令的手中的。
「这般巧?」
「还有更巧的呢,后来过了没多久,许医令的妻子又被马车撞倒,瘫在了床上,许医令便辞了医官。」
所幸许医令的家就在京都城外三十里,我快马加鞭没两个时辰就赶了过去。
几经询问,我和陆展才在一处深巷里找到许医令的家。
院门残破,杂草丛生,就像一个没有人住的地方。
白展敲了敲门,「许医令住在这里吗?」
没有人回应。
我们推门进去,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正在晒药材,待我们走近,他才警觉道,「你们是什么人?」
「您就是许医令吧?我家大人有些话想问问您。」白展恭恭敬敬道。
老者很不耐烦,「我早不是什么医令了,也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快走吧!」
白展想要尝试说服他,老者却是一点不肯松口。
我猛地拔出长剑,厉声道,「实不相瞒,我就是戚元老将军的外孙女孙十月,我祖父是被你和谢医令害死的,今日我就要杀了你全家为我祖父报仇。」
老者惶恐后退,撞到了药架,突然跪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