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措、元措?”
聂勾沙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满是脏污。阿措在他旁边躺着,手肘的衣料破了,却没渗血。
他喊了两声没得到回应,又抬头看着下面的城池。
此行的目的是找到韦康义留下的路并破坏它,可是现在怎么出去?身后的山洞明显被堵住了。
腾蛇的嘴里,竟然藏着一座桃源?
“师尊……我是不是死了啊?”阿措悠悠醒转过来,此刻他师尊是站着的,他便撑起自己,双手抱住了对方的大腿,“能和师尊死在一起,真幸福。”
“很抱歉要让你不幸福了,我们还没死透。”
聂勾沙扶起徒弟,顺便让阿措的一只手臂揽过自己的肩膀,脚下起了一片拂尘的毛毛,准备到城中探探。
阿措只感到腿疼、手肘也疼,他刚才滚来滚去的时候,就是觉得师尊好小一只,看起来很脆弱的样子,所以自己要挡在师尊面前,把他护在怀里。
而此刻,他成了师尊的拖油瓶。
师徒两人就像踩着一片云,仙者才能腾云,一般这样被别人看见了,会引起跪拜。
可是下面那位农夫好像见惯不怪了,对着空中招手,嘴里吆喝道:“喂——”
聂勾沙就这样降了下来,想问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
农夫看起来年纪略大,头发白了一半。金色的麦浪在田野里漂浮,这是一个丰收的好日子。
聂勾沙有礼节地一拜:“老人家您好,我是路过此地的修行者。请问此间何地?”
老人丢下手中镰刀,拿系在腰间的布巾擦汗,慢吞吞回答道:“此间世外,极乐之地。”
阿措听不太懂,他的通用语本就不够好,对于字眼里隐晦的意思更是不明白。
“师尊,他是什么意思?”
聂勾沙心中也不是很明白,这个回答模棱两可,遂问道:“老伯,那您在这里多久了?”
老人有须臾的迟滞,皱起眉头来思索。面颊上也是肌理清晰,皱纹遍布的,可见不是一个假人。
他又擦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回答道:“丰收多久,我老荼就呆了多久。”
聂勾沙望向通往城市的小路,准备再找别的人问一下。老伯又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屋里吃饭,聂勾沙保持着警惕婉拒了。
他带着阿措朝城里走,心里想的是总用拂尘消耗太大,若是有一辆马车就好了。
正在此时,忽然听见老牛喘气。车轮的声音吱嘎吱嘎从后面传来,正是一辆漂亮稳定的马车路过。
赶车的是个小伙子,笑意盈盈,特意停在他们身边,问道:“阁下可要坐车呀?马上就要下雨啦!”
聂勾沙一抬头,太阳带着光晕,正是正午时分,哪里会有什么雨呢,也没有乌云。
不过脚下实在走得累了,徒弟也很沉,几乎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于是他谢了一下这位小伙,这便跨了上去,撩开车帘一看。
偌大一个马车,车厢应该十分宽阔的。
可是这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金银财宝,小伙看起来也不像个达官显贵,身上衣服还有几许寒酸,怎么会有这么多财富?而且丝毫不怕乘客窃取吗?
聂勾沙带着狐疑,此刻阿措也上了马车,眼瞅着只剩了可以坐一个人的位置,他甜甜笑了:
“师尊,我抱你坐吧。”
哪能让他抱着呢,他刚才就受了伤。
聂勾沙自己一屁股坐在马车内的凳子上,然后伸出手来:“乖,为师抱你。”
刚说完,阿措就喜滋滋坐了下来。
小伙一声吆喝,小鞭子甩下去,牛车便动了起来,在山间小路上摇摇晃晃。
聂勾沙怕徒弟又撞到,而且阿措的头还碰着马车顶,他便一手环过腰去抱着人,一手挡在那头顶上,就这样颠簸了一路。
牛车逐渐停了下来,小伙撩开车帘,笑得没有刚才那么灿烂了,反而有点着急:
“到城里了,二位且随便逛着,我还有急事要办!”
说完以后,看着车上那两人跳了下来,便拱进去抱了一堆金银细软,向旁边的赌坊里跑了。
聂勾沙早年间爱进这种地方,喜欢赢钱的感觉。现在却丝毫没有兴趣,就带着阿措在城里逛。
这座城池建筑形态各异,看不出是哪朝哪国的样式。他们在的地方是繁华的主街道,两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子,卖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阿措像一个人形挂件一样,走起路来没个正形,就趁着自己受伤了,把脑袋都埋在师尊肩窝上,不肯抬起来。
前面有位摆着大摊子的妇人,商品可谓是琳琅满目。可是却没有什么人来光顾,反而是另一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他那糖看起来极薄,山楂也又小又寒酸。
可是来往的人络绎不绝,不管是掉了牙齿的老人、孩童,都会买上一串。
走着走着,前方的青石板路出现了拥堵。很多男人围在那里,要进一座叫“春月院”的酒楼。
阿措抬起水汽朦胧的眸子,忘了一下他们停下的地方:
“师尊,这是哪里啊?”
聂勾沙不知道作何解释。
这酒楼有极高的楼梯,两边侍立着一排漂亮的姐儿,一排清秀的小厮。
去的人有穿着华丽的,有衣衫褴褛的,都不需要掏出钱财证明自己的财富,就能挑去一个揽着就进了楼里。
聂勾沙扒拉了一下死缠着他的徒弟:“乖乖在这里等着,师尊进去查看一下就出来。”
“我不嘛……”阿措摇着他的袖子,撒娇道,“我要和师尊一起去,就我们俩,不叫别人。”
那还得了?
算了,不去这里看也行,再往前走走。
聂勾沙没把徒弟给弄下来,继续被抱着:“那我们不去这里,下一条街再问一下别人。”
“嗯。”阿措乖巧着点头,“这样就很幸福了,真想和师尊永远呆在这里。”
聂勾沙自然的微微一笑,还没品完这句话的意思,忽然感到灵光一现。
他嘴角的笑容迅速消失,阿措重复了一句“永远呆在这里”,宛如平地一声惊雷,终于打醒了他。
农夫说,这是极乐之地。农夫最大的愿望是丰收,所以在城里开满桃花的季节,郊外竟然结着饱满的麦穗。
赶车的小伙是个赌徒,他在这里拥有巨额的财产,能够随意挥霍,还能赢回更多。
摆着大摊子的那位妇人,愿望应该是自己有许多商品可以卖。而那个拿着糖葫芦串的人,则是希望不停地有人买他并不好吃的糖葫芦。
聂勾沙侧眼望着徒弟,死死抱住自己不肯撒手也不肯分开的徒弟。他明明应该受了不轻的伤,可是破了的袖摆里没有流血。而那个农夫下意识擦着汗,其实并没有看见汗滴从他额头流下。
这些人只有灵魂在这里,生活在一座心愿能够得到满足的桃源里。
阿措天真的面容上带着笑意,两颊红扑扑的,一脸迷醉。
聂勾沙忽然想起来,他刚才还撒娇了。
“难道,阿措最大的愿望,是和我永远呆在一起吗?”
聂掌门禁不住去那样想了一下,转瞬又用“他最大的愿望是不被我丢下”给解释通了。
而自己之所以能够清醒,是因为他几乎已是无所欲求。
跟着皇帝的那几年,聂勾沙赚尽财富,甚而权倾朝野。那些滋味他都尝遍了,司天监的职位是他主动辞去的。
要问此刻他最想要什么,唯有韦岛天地安稳,能守护住庇护了许多人的韦海山。
聂掌门忽然意识到,他们现在是在腾蛇的肚子里。意志消耗得越久,身体就越有可能被榨干灵力,接着腐烂、永远出不去了。
阿措沉溺在幸福里,眼看着是没指望。
聂勾沙拼命想去动指尖和眼皮,却发现只有魂灵的自己在不停画符和眨动眼睛。
总得有办法出去,总有什么东西,是驱邪避凶的!
拂尘是灵物,带进来的拂尘也有灵,不是一种幻象。聂勾沙似乎抓住了什么,第一天就被他放了进去,却忽略掉了的东西。
阿措的银饰。
“希望是纯银的!”
聂勾沙定下神来,不再慌乱。
他知道自己的手肯定还握着拂尘,再次催动取物的法决,从里面拿出一颗银做的降魔杵,连带着的细线上还有一颗九眼天珠。
他本来想再次请天乙贵人相助念咒,却没料到天珠上的天眼们在出来的一瞬就轰然睁开!
从那上面放肆溢出神光,也照到了人的眼里,聂勾沙感到躯体一片灼热。
恍然间,他的身体抽动一下,竟发现自己确实在极为逼仄的空间,身上还有个阿措压得他动弹不得。
聂勾沙连忙将天珠从握着的手里举出来,这可是利亚神堂的灵物,那天慌乱之下,他竟然就这样把徒弟最珍贵的发饰装进了自己拂尘里。
聂勾沙想,如果他是阿措,肯定心疼死了。
天珠一现危险地,神光竟漫天漫眼。
那些对两人来说温润的光华,竟烧灼着腾蛇的身体,使它剧烈地扭曲、呛咳,然后用力喷出了这对不好吞的师徒!
聂勾沙抱着的身体在半空画出弧线,他几乎不敢放手,怕小徒弟落在不同地方受伤。
防护结界的支撑下,他们俩没摔疼,只听小腾蛇疑惑地问道:“师尊?”
半空陡然一阵传音,炸得天灵盖嗡嗡作响,大腾蛇骂道:“你这个道人作弊,竟然用雪域太阳神的灵物!”
聂勾沙全然不知道这九眼天珠有这种来头,利亚人信奉的神明和他们并不一样。其中雪域太阳神,正是法力无边的大成就者。
“修哪道,行哪路,能打得你不敢作恶就行!”聂勾沙佯装把九眼天珠往腾蛇眼珠子上送去,“让路,放我们出去!”
“我就是卡这里的我怎么让?!”腾蛇愤怒道,“要不是你的仙人板板,我早就升天了!”
大概意思是说海上先祖把它困在这里了吧,聂勾沙决心回去再好好翻翻那些古卷,查明原因。
他一走神,拂尘毛拈着的天珠就真的往蛇眼睛上烧去了。
腾蛇气得发抖:“啊啊啊,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让他们滚啊!”
小藤蛇这才怕兮兮地伸出尾巴,它那尾巴尖端上有一节硬甲,刚好对着墙面隐蔽的小钥匙孔钻了进去,不多时就拉开了一扇门,和进来的门并不一样。
阿措慢慢清醒了几分,退出去的时候,他还是对着大腾蛇点了三下头,就当拜了拜。
“山神再见,祝你吉祥如意。”谢谢你让我抱了师尊那么久哦。
石门轰然一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