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整座韦岛都似乎陷入了沉睡。
海盗们早已悻悻而归,清风逐浪,一切显得静谧。
唯有山顶海子对面最高的那座碉楼里亮着油灯,聂掌门想起了一段肆意策马草原的光阴。
“蛮族嘛,本是和我们同根同源,却发展得不一样,豪迈奔放得很。”
年少的宇文嘉运坐在花海里,望着远处的牦牛帐篷,那时候他还是四皇子,不是皇帝。
聂勾沙陪他远游,陪他去考察周边国度,详细记录着沿途所见人文、风景、事件。
“一个蛮族人,她可能刚认识你几天就觉得爱上了你,邀请你和她共赴云雨。那一刻她是认真的,但是过不了几天她也会这样随意爱上别人,他们是没有婚嫁关系的。”
聂勾沙略带责怪地道:“殿下说些什么啊,我知道他们是走婚。昨天那个女孩表白,我也没有答应啊。”
“那便好。”宇文嘉运摆摆手,“这段就不用记了,史官们大概是不会看这种话的,也不会编进本殿下的传记中。”
聂掌门摇了摇头,怎么会想到这段了。
少不经事的时候有不少经历,虽然现在物是人非,却也会时不时想起来。
而现在,又是一个蛮族人,而且是以洒脱、豪放著称的札族人站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告诉他:“我喜欢你。”
只不过他觉得这种喜欢,和他回忆里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不一样。
聂勾沙露出温婉平和的微笑,让徒弟坐在对面的小椅子上,点了点头:“喜欢师尊是对的,还要听话,要慢慢的入乡随俗。顺便也要喜欢你大师兄、二师兄,咱们是一家亲嘛。”
阿措比着一根手指头,详细说道:“喜欢是唯一的,是愿意为你爬碉楼的那种喜欢。师兄们的碉楼我不会去爬!”
“噗……”聂勾沙几乎要把刚喝的茶水喷出来,“你师兄们不住碉楼!行行行,唯一就唯一。你该回去领被子,拿自己弟子房的钥匙了。否则再晚一点,田萍阿姨该睡了。”
“可是师尊,下不去了啊……”
聂勾沙看看他的手,又想起可怜的被割断的绳子,所以升降亭子不能用了。
“师尊,我能和你睡吗?”
跃动的灯火映照下,阿措那张脸尤为漂亮。两颊浮着一层浅浅的高原红,轮廓像那些利亚神堂里完美的塑像。
聂勾沙差点就答应了。
“不行,那只好为师带你去找田萍阿姨。”
少年闻声,也没表现出失望。他像第一次见面一样,用手掌握住聂勾沙的手,几乎要把他师尊的纤指都包裹在掌心里了。
“空中我怕,牵着师尊才好。”
于是,徐徐夜风当中,韦海山聂掌门亲自牵着他未过门的小徒弟来了后山。
后山的起居管事田萍阿姨一看,这可不得了。不知道是来了个什么样的精贵孩子,连忙把他安排进了一间单独的上房里,是高阶弟子才配居住的地方。
聂勾沙刚走,阿措笑着让阿姨快去休息。等到对方的脚步声消失了,他迅速关好门窗,仔细检查房间里是否有异样。
紧接着,他从衣袍的口袋里拿出一枚细小的白海螺,放在唇边,轻轻敲了敲。
“一切安好,已经在韦海山入住了。”阿措对着白海螺说道。
他尚带稚气的面容上,没有了那种纯真、懵懂的表情。暗淡的油灯忽闪着,阿措把白海螺拿到耳边听了听,又勾起了嘴角。
“放心吧,会好好呆着的,你也多加小心。”
再拿上去时,白海螺里只有空旷的风声,并没有再次传来回答。
阿措转头铺好床褥,这一夜,安稳度过。
……
……
海上日出到来得格外早,金光洒向岛屿,斑海雀成群盘旋,叫醒了沉睡的人。
聂勾沙本来想让阿措今天行拜师礼,可是一早就收到了红谷长老的传音,让他到韦岛的红石滩去上一趟。
结果一整日都消耗在那里,也不知道阿措初入低阶弟子的学堂,和别人相处得怎么样了。
想到他见了陌生事物总是怕兮兮的样子,又担忧着他通用语不好。聂掌门在回去的路上愁容满面,还心疼阿措是异族,在学堂里会不会被排挤。
“阿措会不会说话太直得罪同修,被合起伙来揍一顿啊?”聂掌门愁容满面。
“他腿上、手上的伤,用疗愈术法治了下,具体康复还是得慢慢来,也不知道疼不疼。”
“哎……大概这就是当爹的感觉吧。”
聂勾沙叹了口气,对陪同他的大徒弟说道。
夏元明憋着笑,吃醋似的问:“当初师尊收我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
“收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只不过是个当了师尊的小孩。”聂勾沙回忆起过去,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吧,你这个娃也怪懂事的,丝毫不让我操心。”
夏元明跳起来拍打头顶的树叶,比了比两人的身高:“我虽然不是师尊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不过也从肩膀那么高长得与师尊等高了。阿措和我当年差不多大,看起来倒是成熟不少。”
“札族人早熟,长得也快。只是心智反而比同龄人小。”聂勾沙望着后山的方向,“一会儿下学了你去看看阿措,我就不便去了,免得孩子们又战战兢兢的行礼。”
“不了解师尊的人,还真的以为你很可怕。”夏元明抬袖拜别,“那么师尊,明日雁海号上见!”
聂勾沙直接去了其他长老的地界上选明日出海的弟子,韦岛相对于大陆和其他修真门派,可以说是封闭的。门下弟子大部分是多年来救助的孤儿,也不会去大陆上走亲戚。
还有各处守卫着的人们,甚至食堂的厨师、扫洒的大爷,都是来自各方的归隐之士,或者埋名清修的得道仙师。
另一边,夏元明等到下学的时间,才走去低阶弟子上课的学堂。他原以为阿措会孤零零的,准备陪他去吃饭。
没想到,授课的长老一走,数十个男女弟子齐刷刷围了过去,包括昨日才救来的那个女孩。
只见阿措身穿最大号的弟子服,可手脚处依然短了一截,露出健康的麦色皮肤。
他把发辫往后脑甩去,旋身就坐在了自己的桌子上,翘起一条腿,黑色靴子懒洋洋搭在椅背。
“措哥,措哥,你们那里真的人人会骑马啊?还能在马背上下腰,起立?”一个墨石长老的小弟子好奇问道。
阿措灿然一笑,显得有几分野性:“那可不,我的草原我的马,高兴了就能在马上随便耍。”
“错哥哥,听说蛮族的汉子能徒手掰倒牦牛,真的那么猛吗?”小女孩声音软软糯糯的,也不怯生。
阿措卷起自己的手臂,比了比那层厚实的肌肉:“小意思,谁想和我试试掰手腕?”
于是男弟子们纷纷跃跃欲试,加油的加油,起哄的起哄。
整个学堂里少年们的声音喊得震天响,夏元明反而觉得不好插进去了。毕竟他是掌门首徒,全山人的大师兄。
连着几个男孩都被掰得吱哇乱叫,不得不服。忽然有一人注意到了竹帘后方夏元明的衣摆。
一看那衣衫是红的,上面还绣着浪纹,就知道他是谁了。
这个弟子压沉了声音,玩笑似的低喊:“大腿子来了,快散啦!”
那一瞬间,所有凑过来的弟子们又作鸟兽散,阿措抬手抓住了这孩子的衣领,忙问道:“大腿子是什么意思?”
弟子凑过来,详细解释道:“大腿子二腿子就是掌门的两个狗腿子,你可不要当小腿子,放开啦我要吃饭去了!”
阿措没憋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夏元明见大家散了,这才走进去:“你们在说什么,那么好笑?”
“大师兄您好,大师兄再见!”那名弟子连忙打招呼,然后扯过自己的衣领一溜烟蹿出了学堂,转瞬就融入人群里看不见了。
阿措一见人来了,连忙收腿跳下桌子,整理衣衫。恭恭敬敬地拜了一下,语气也嫩了几分:“大师兄好。”
见他一副怯生生的情态,夏元明翻了个白眼:“别装了,我都看见你在人前是啥样了。不错啊小师弟,刚来第一天,就混得风生水起了?”
“没有没有……”阿措依然是一脸温良恭顺,“其实我心里特别恐慌。只是他们知道我是师尊的嫡系弟子,所以才格外照顾了些。”
“随你吧,别让师尊操心。”夏元明把身上的小包裹远远扔在阿措手中,“这是师尊给我做的防护软甲,做太大了我也穿不了,明日出海你穿上。还有一些是我入门时候看的‘遁甲’书籍,你试着看看。”
说完以后,他的目光对着阿措上下扫视,又补充道:“快些修完入门的理学,去初阶班上课吧。那里才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同龄人,别和孩子们整日玩闹。”
“大师兄教育的是,阿措谢谢大师兄!”伸手接下了来自师兄的关爱,阿措大喇喇把手臂搭在夏元明肩头上,“师兄是不是来陪我吃饭的?中午我都没吃好,跟着你会不会肉多一点啊?”
“师兄好威严啊,这些同修一看见你就很敬畏。”
“听说师兄是弟子中的最强之力,实力甚至堪比一些民间开道观的散修了。阿措也要跟着师兄好好学。”
直到吃完了这顿饭,云里云雾被夸了半晌,喜滋滋聊了一个时辰。夏元明回到房间的时候才觉得肩膀有点酸,同时很疑惑怎么突然和阿措变得这么熟了。
“蛮族人果然很热情。”
最后,大师兄夏元明总结道。
“他好像是有师尊说的那种——社交牛逼症。”
明日就要出海了,他展开内部流传的地图,仔细记着上面的地名,只盼着能给师尊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