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东方刚有一点鱼肚白,夏元明就在雁海号边忙活着了。
而阿措则站在师尊的碉楼下面守望,穿戴得完完整整,生怕被忘在了小岛上。
聂勾沙乘着拂尘缓缓落下时,只见晨光熹微中,少年身形挺得笔直,黑亮的卷发梳得干净利落,只留了几缕弯在眼角眉梢。
这使得他轮廓更加深邃,嘴唇微向上弯,好像一直带着笑意在等待。
聂勾沙本想视而不见,却在那目光中改变了主意。
阿措的体型和他曾经见过的蛮族青年那么像,高大、英挺,脸却又那么不像。
这幅长相把野性和甜美融合在一起,竟然会让人怜爱。
最终,聂掌门还是降在了他面前。
“真要去?出海可不是儿戏。”聂勾沙看着阿措行礼,却不摸他的额头,不让他站起,继续说,“就算去了,你最多也只能和初阶弟子一样,做粗重的活。”
阿措单膝跪在带有露气的草地上,欣欣然抬起头,满面笑意。
“阿措不想离开师尊,熟悉的也只有师尊一个人。您放心吧,我会努力干活的,绝对像汗牛充栋!”
聂勾沙又被逗笑了:“通用语不好就不要乱用词汇,汗牛充栋不是这么用的。行吧你力气大,上了船就去幽格长老那里报到,他与我们同去。”
阿措感到自己额头一阵凉意,可能清晨有些许冷,所以聂勾沙指尖冰凉。
“师尊,我给你焐焐。”他原地站起就顺理成章地把那只手捧着,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师尊,我不太分得清您说的几大长老。”
聂勾沙就当他牵牵手是在献孝心了,把人带上拂尘,便仔细开始解释。
“咱们韦海山一共五门,为师擅长‘遁甲’之术,是韦海掌门。”
“今日给你们授课的是最擅‘原理’的墨石长老,韦海山元老。他平常居住在墨石林中,还喜欢制造机甲,研究各种动植物。”
“前日你大师兄带那个女孩去的地方,是红石滩。红谷长老就在那边,她是一位伟大的女宗师。而红谷的门生,也是咱们韦岛擅‘攻法’的最强之力。”
“昨日和你二师兄出海率先行动的,是茶卡长老和他的弟子。他们修行的地方就在我们经过的这片湖面底下,水性最好、擅长操控自然之物。”
“今日和我们一同出海的,是幽格长老。他擅长‘奇门’术数,推演阵法,只是人有点爱玩笑。都记住了吗?”
阿措摇了摇头。
此刻两人已飘飘然落在雁海号上,船底浮于近海处,风帆全展。
“罢了,以后你接触到了,就会慢慢熟悉的。”说完这句,聂勾沙在他后背上轻推了一把,“去拜见幽格长老吧,让他把弟子的活分给你做。”
甲板最高处的瞭望台上,有一名体态极年轻的男子负手站着。
这男子一转头却有长到胸前的黑色胡须飘飘,“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罗盘,对聂勾沙作了一揖。
阿措忙对着行礼,乖巧道:“聂掌门门下三弟子索布德阿措拜见幽格长老,请长老——”
“哈,聂掌门的第三条腿子!”幽格长老一喜,打断了他的话,胡须在笑容中发颤,“你这名不好记,掌门怎么也不给你赐个字?”
聂勾沙笑道:“阿措还没行拜师礼,就没选合适的字。”
“哦?有没有天赋,擅长修行哪门术法也没看吗?”幽格跨过楼梯,风一般掠了下来,“这名字还占了便宜,在中原若是对谁的字前面加了‘阿’,那是极亲近的关系才会喊的。”
聂勾沙愣了愣,名里面就五个字,他初识也没记住,自然而然就喊了阿措。
听别人这么一说,倒像是故意的。
幽格再次开启装着罗盘的盒子,略微拨弄了两下,露出最下层的五行图案。
“幽某人不才,不用知晓生辰八字也能探看体内五行。就替聂掌门查验一下徒弟啦!”
说完这话,他掌风一挥,只在海风中画出极为标准的五星连珠手势。
紧接着顺时针一旋朝前推去,阿措便感到被风灌进了身体里似的,四肢百骸都流转了一遍。
他略微反感地退了一步,可是聂勾沙没有阻止。况且他刚才是低头在行礼的,神色逐渐变得不太好。
那边幽格一边指挥着法阵在别人血脉里转,一边老神在在地抚弄胡须,不住“啧啧”称赞。
“哎呀呀难怪聂掌门要收这个徒弟,好材料啊……”幽格上下其手,“纯阳之火甚为旺盛,五行不缺,八卦当中离火满溢,最适宜补全你多年来的阴虚损耗……”
“呸,你才虚!”聂勾沙传音咒骂,顺便从阿措的背后推去灵力,把幽格的法阵赶了出去,“差不多够了,我徒弟是人不是材料,少用你的眯眯眼看着他!”
幽格胡子眉毛一顿乱挑,表面上没有说话,却也传了音过去:“你真没验过?真没双修的打算?你不用的话可以考虑给我,让他多来我绿林走动走动。”
聂勾沙转瞬气得面目狰狞:“你信不信本尊把你绑桅杆上当瞭望哨?滚吧你老不正经的!”
他们二位都在对彼此传声,弟子们听不见。便只能看见聂掌门神色可怕,幽长老一脸佻达。
忽然间,弟子们惊呼起来。
只见幽格长老长衣飘飘,莫名其妙就直愣愣升到了桅杆最高处,手脚一动也动不了。
长老脸上毫无悔改之意,放声大闹:“开玩笑的啊!聂掌门你开不起玩笑……聂掌门为了第三条腿,都开始折磨你多年老友了!”
“哗啦——”
船底的海面一声巨响,激起大片水花。
幽格长老像个石头一样笨重落了进去,好半天才被提出来冒头。
他的弟子们大惊失色地趴在船沿上,惊慌喊叫:“师尊!”、“师尊您怎么了?”
幽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正色道:“无事发生,都干自己的活去!”
暗地里却又不怕死地继续传音:“聂掌门啊,蛮族人成熟得早,十四五岁就该去走婚啦。你考虑一下好好养着,养熟嘛……嘿嘿嘿。”
于是幽格长老的头又被狠狠摁在了海底摩擦……
发现他不见了,弟子们大概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敢怒不敢言地望了一眼聂勾沙。擦地的擦地、刷楼的刷楼、搬东西的狂搬东西,也不敢靠近阿措。
聂勾沙心烦意乱地转头准备去船舱休息,恰见夏元明从下面拿了几把弹弓上来,兜里还塞满了石块。
“弟子拜见师尊!”夏元明拜过以后就指了指天,“师尊,今日不巧,正是十三。鬼鹭又成群出来活动了,我驱赶一下。”
鬼鹭是一种特殊鸟类,传说长期居住于坟地,最喜欢吃死者身上的衣服。每月初十到十五会来海上,有时还会啃食帆布。
聂勾沙抬眼看了看已亮起的天穹,果然有些巨大的鬼鹭在盘旋,便说道:“阿措你跟着大师兄,此后两天你的活,就是打鸟。”
“好勒师尊!”阿措喜道,打鸟他最会了。
浅蓝的天空逐渐亮起红霞,太阳露了小半边脸。
幽格长老从海里爬了出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依然耀武扬威地当着船长。
阿措和夏元明,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手里拿着弹弓,看见鬼鹭靠近就加以驱赶,一路上顺风顺水……
夜里海上微凉,夏元明还在守夜。
阿措躺在弟子舱的吊床上,听着浪花和别人呼噜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
他跑到聂掌门的主舱外敲了敲。
“师尊,您睡了吗?您要是醒着就回答一声‘进来’,您要是睡了,那我就直接进来了。”
聂勾沙:“……”
不管答醒了还是睡了,反正他就是要进屋。他到底是无心说的这句话,还是故意的?
就这么一思考的时间,阿措已经推了门。聂勾沙知道幽格待会儿会过来拜访,商议正事,所以门是没有锁的。
“何事?”
聂勾沙正在木床上打坐,康义剑今天没作妖,省下了时间寻寻海上灵脉。
阿措这回学聪明了,低着头没撞到门板,还轻轻用手关上了门。
顺便,上了锁。
“你上锁做什么?”
聂勾沙把头发挽在后脑勺上,面容清冷禁欲。
阿措低了头,搓着自己的手指:“弟子今日有几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师尊……”
聂勾沙喉头一紧,觉得尴尬。
——都怪那个杀千刀的幽格,大概知道他要问些什么了。
表面上却和颜悦色:“比如呢?”
阿措走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师尊,您……为什么虚啊?”
那一瞬间,聂勾沙感觉脑子里炸开了焰火。心里直吼着老子不虚,却依旧维持着一个师尊的端庄。
“那日康义剑出鞘你也看见了,邪物需用离火镇压。为师本命属土,本就五行有所欠缺。这样一消耗,不利于灵力平衡——不是虚哈!”
阿措似乎听懂了,了然地点点头:“那师尊,幽长老说的,是真的吧?”
他目光直白地望着聂勾沙:“我愿意当材料,补全师尊缺失的那部分!”
船身忽然猛烈摇晃一下,可能是有大浪打来。
阿措站不稳,转瞬栽倒,正被聂勾沙接在了怀里。
正直的聂掌门感受到少年炽热的体温,连忙推开:“补什么补你,你知道怎么补吗你就随口说!”
“……大概知道是怎么补的。”
阿措双手缓慢背在身后,似乎狠狠地犹豫着、踌躇着。
然后定了决心似的,凑过来说:“师尊如果觉得别扭,我也可以效仿一些先辈,穿裙子的!”
聂勾沙:“!!!”
他那一双柳叶眼几乎都要瞪圆了,一口老血梗在心头,好半天才抬起一只手指着:“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阿措指着某人船舱的方向,朗声说道:“师兄昨天给我的书上看到的呀!”
聂勾沙怒了:“你师兄到底是给你看了些什么儿童不宜的书籍,你把他给叫过来,为师好好问问!”
“师尊……我不是儿童了。”阿措似乎并不明白情况的严峻,“师尊是不是嫌我太弱了,要不您先试试?不行的话我一定会努力修行,早日达到师尊要求!”
“滚。”
这是聂勾沙头一次巴不得这小祖宗赶紧滚,别一脸纯真地开车了。
“师尊要是觉得我不会,我可以先和大师兄练习,然后再来找师尊呀!”
聂勾沙跳下床板冲向门边,一把拉开了舱门,甚至掰断了锁,转瞬把阿措甩了出去:“你要是敢和他练习,本尊把你两一起烤成人干喂海獭!”
“师尊?”、“我说错什么了师尊?”
“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