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岛多产剑麻,大部分用度自给自足,还能向陆地上贩卖,所以雁海号的帆布是结实的麻织物。
而‘四野绵’是一种寒冷阴山的棉花,长在多坟的山中,极易燃烧。
由于阴气过重,一般用于制作纸元宝,糊祭祀烧的衣物,或是裁剪招魂幡。
仙师说有散魂的气息,他们确实感知不到。
但聂勾沙觉得仙师不可能骗他,这位名号峻峰大师,和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就快离开凡间了,实在没必要沾染俗事。
况且今夜鬼鹭确实异常的多,还一直把他们的船当坟场一样盘桓不走。
极大的几展风帆全涂了四野绵浆,就那样竖立着。简直就如同在海里扬起的巨型招魂幡,还花枝招展的,鼓得老高。
聂勾沙觉得他们航行到现在还没被什么鬼找上,简直是九死一生的幸运儿。
谢过峻峰大师以后,幽格长老忙又招呼着弟子们收掉风帆。
聂勾沙邀请大师去会客舱小坐,大师遥手一指阿措,说道:
“让这小伙去守卷起来的帆布,他阳气旺不容易被邪祟侵身。聂掌门上岸以后,记得及时烧掉这批帆布。”
聂勾沙这就愁了,又让夏元明去陪着阿措。他怎么也想不通,究竟是在何时、被谁被涂了这玩意儿。
雁海号极少公开出海,一次是他前年刚造好船,大张旗鼓地去看皇帝;一次是去年各大山派比试,在公共港口停泊了十二日。
聂掌门自认万分遵从家训,比试过程中从不让门下弟子高调挑战。整个大会中也是打不过就打吐血,打得过就称病不敢应战。
这都落得最后一名了,怎么还有人想害他们?
此回不仅歌谣来得蹊跷,传播得很快,而且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引起了羊群效应,让大半个修真界和皇家军队都来这海上搅和。
传诵歌谣的这个人,和涂了四野绵浆想害他的那个,会是同一个人吗?
还有,幕后主使的目的是什么?他实在觉得莫名其妙,想不透彻。
“老夫也很想不透彻……”峻峰大师看见聂掌门给他倒茶都倒洒了,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
聂勾沙:“……大师您、您读心能不能别读得这么冠冕堂皇。”
洛基山修行者就是这样,擅长读心术,外修体格,内修精神力。
“对不住,聂掌门。老夫只是看您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就读到了。”
峻峰大师境界实在太高,探知一个修士的心事如同火中取栗,大师则像探手摸鱼、信手拈来。
“没、没事,实在是小聂修为极低,连大师何时在探看都察觉不出来。”聂勾沙表现得有些赧然,“大师即将飞升了,想必是对于所谓的长生没有兴趣,怎么会也亲自出海了呢?”
峻峰大师慢腾腾嘬了一口茶,再擦擦唇角,直言道:“实不相瞒,老夫离飞升还差了一点机缘。可能是常年在洛基山清修,甚少涉足凡尘,所以修为是够了,但心性上就‘善德’这一方面还不够。”
聂勾沙转瞬了然,大势必有乱象,峻峰大师看得很通透。他才不是为了什么永寿果,而是想趁机行善积德,救点迷途的人类。难怪虽然不愿意参与俗事,但刚才会点出他的帆布有问题。
聂勾沙循循善诱道:“去往迷途三角的航线,我们韦海山长期在海洋,所以清楚。大师从陆地而来,竟和我们相遇了,可谓神机妙算啊!”
“你不如直接问,老夫是怎么知道航线的。”峻峰大师再次点破他所想,“不靠神机妙算,而是前几日乾坤市里拍卖一幅迷途三角航海图,我们洛基山给价第二,所以就拿下来了。”
乾坤市和寻常集市不同,是专门供修行者所用的一种集市。它没有固定地点,只在各家闹市地域上设定法阵,有一定修为的人才能进入,在里面购置物品。
聂勾沙感觉自己在这位面前像个透明人,索性也不拐弯子了。
“为什么洛基山给价第二,但却拿下了航海图?”
峻峰大师怒道:“我那个不争气的徒弟,为了航海图和出价第一的有乾山掌门大打一架。打得别人没力气举牌子,这才买走了航海图。”
“额……”聂勾沙呆住了,“您的徒弟也是为了孝敬您嘛,让您早点到达迷途三角,能有更多机缘救人呢。”
峻峰大师一边掏兜子一边拿出一张破布:“聂掌门是不是还想看看这幅航海图,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啊?”
聂勾沙:“……”
“老夫来雁海号正是这个目的,想让聂掌门看看,帮忙识读一下图上的文字。”
峻峰大师展开破布,直言不讳:“玄尾岛曾有先祖文明,留下的血脉正是聂掌门的师尊那一支。不知道掌门认不认识这种古文字呢?”
随着破布徐徐展开,能看见这片帆布并不是地图主体。
在那中间还嵌着一张破碎的人皮画,上面用刺青的形式刻画着地图和标注。
聂勾沙面色蓦的煞白。
人皮书,确实是海上先祖留传下来的记载体。他们以自己的皮肤刺青作图,后世便代代保留。
到了韦康义这一代,他嫌痛不肯纹身,所以就断掉了。
所以这张人皮书至少是韦康义师尊的,或是更先辈的祖上。
这一张被什么人特意修复过,粘贴在白桦树皮上,不容易坍缩、老化。
“哦?原来是聂掌门师尊的藏物?”峻峰大师询问道。
聂勾沙知道,他直接被读了心,第一反应已无法掩藏。
“确实可能是我师尊曾经用过的地图。”聂勾沙指尖捏了一丝灵光,缓慢从那些古字迹上划过,“但我不是师尊那一脉的亲族,所以认识的字也不多。”
峻峰大师让出了些许距离,摊手道:“聂掌门请讲。”
“这是现在的迷途三角,曾经它是一片无浪海域。古时候的船只没有多余动力,到了这里前行很慢,容易困死人。”
“地图上这行字,标注着有位先祖曾在无浪海域设下法阵。法阵可以把进入的船只送回原点,不会困死。”
聂勾沙含含糊糊地说:“还有这里,这几个字我大概认识。穿过迷途三角,有一座岛屿原叫‘玄龟岛’,应该是大师口中的玄尾岛。只是这里提示玄龟岛万分凶险,其他的我也不认识了……”
听他说了一大串,却又没有多少关键信息。峻峰大师眯起眼睛,识海里一片空空,再也无法读取到聂勾沙的心思。
他狐疑地辨识着地图上的标注,聂勾沙却隐隐出了一层冷汗,给夏元明传音道:“好徒儿,快救救为师啊……”
下一瞬,舱门就被猛烈敲响,雷点似的拳头落在上面,几乎要砸出坑了。
聂勾沙喜滋滋想:来得真好!
他赶忙跳起,绕开了峻峰大师,一拉开门却被阿措扑了个满怀。
“呜……师尊!”
“怎么了、怎么了啊?”聂勾沙撑不住退了两步,赶紧掰着徒弟的脸,“别哭,你先别哭!”
阿措松开手,猛然拽住聂勾沙的手腕,往外面拉去。
“大师兄和我一起守帆布,我倒是没事,可是他好像被什么神秘力量附身了,竟开始咬人!”
说完这话,斜手拉扯着自己衣领,非常不端庄地露出半个肩膀。
那麦色的肌肤上一圈极为明显的牙印,一看就疼。
聂勾沙好像被扎了一下似的:“衣服拉上,成何体统!你师兄在哪里?”
言语间,峻峰大师也跟了上来。
他们穿过甲板下的小厨房,上了木梯,便听到上面乱成一团,还有个人在惨叫。
再走近些,只见弟子们围成一圈,手中拿着小桨、拖把、笤帚,纷纷对上了中心的夏元明,却没一个人舍得下手打他们大师兄。
而夏元明满面狰狞,双目充血,咬着那峻峰大师带来的弟子不肯放。
而且好巧不巧,他咬住的正是别人手腕上的‘灵道’穴,画阵施法基本都是从灵道穴通达中指的中冲穴位完成的。
所以那弟子也丢不出法阵反抗,只能徒手拍打。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聂勾沙喝道:“前有黄神,后有越章。吾今行法,何鬼敢当!”
大肆吼完这句,他猛地甩出手中黄符。
那黄色的一片极速越过众弟子向前飞去,不偏不倚正打在夏元明眉心上。
下一瞬,夏元明踉踉跄跄倒地,还顺便拉倒了峻峰大师的徒弟。附着在他身上的鬼魂长啸一声,忽然向着聂勾沙飞来。
聂掌门懵了一样,刚才的气势转瞬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一缩脑袋躲在峻峰大师身后,把别人粗壮的身体当盾牌,朝前推了去。
峻峰大师本在看着,没料到仅仅一个有些修为的鬼魂,竟然需要他出手。只好挥了挥衣袖随便掏出个小葫芦瓶,心念一动,不用念咒就把那小鬼收了进去。
这场闹剧算是结束了,峻峰大师的徒弟怂兮兮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夏元明翻着白眼还倒在地上,弟子们都围了上去。
而阿措刚才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了聂勾沙后面,双手还抱着他师尊的腰。
峻峰大师哭笑不得,他此刻身后藏着聂勾沙,聂勾沙身后又藏着阿措,成了一串。
他询问道:“聂掌门、聂掌门?已经安全了,你要拉着老夫的腰带到何时啊?”
聂勾沙探出半个头,阿措也从另一边探出半个头。
果然乱子都被人家轻巧平息了,聂掌门这才理理衣物站了出来,拜谢道:“多谢峻峰大师出手相救,不然小聂今天就要出丑了……”
说完以后他又耀武扬威般喝道:“幽常青你干嘛呢?刚才那么乱你怎么不出来帮徒弟们一把!”
幽格长老掌着舵,头也不回一下:“我下来了你就等着触礁吧!全船都得完蛋!”
忽然听闻一声低笑,却是峻峰大师的弟子听他们这么说话,没憋住。
堂堂一个掌门,竟然只会扔符咒,差点被一个野鬼袭击。
而长老似乎是个不服掌门的人,也不说出手相救。
这群人能建起一座山派,可谓荒唐。
峻峰大师一听就怒了:“你还敢笑?洛基山弟子被拿捏住了手腕就无法可施了,丢你师尊的脸、丢你师祖的脸!还不快道歉?!”
这一下闹得就不愉快了,那弟子面含怨气,装模作样地拜了一下聂勾沙。
峻峰大师道:“这只魂魄本尊就拿去超度了,也算积德一桩,聂掌门没有意见吧?”
“没有没有……”
大师又表达了几分歉意,给足了表面的面子。反正他的目的也达到了,就此御剑回到了后面那艘船……
夏元明在地上猛的弹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