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鞘上开始嗡鸣,剑柄的符文镌刻着“康义”的名字,聂勾沙知道它只要见了血,就会兴奋不已。
对面那六人毫不留情地扑来,聂勾沙正准备以一敌六,忽然听闻耳畔一阵风,六个金卫举着长矛和盾牌,和利亚人对撞在一起,兵戈相接!
厮杀声同时也从树林里传出,沈壮师虽然说话不靠谱,可是砍起人来毫不留手。
虽然侍卫们企图一对一,但利亚人似乎只有一个目标,只要一有机会和空隙,弯刀就会朝聂勾沙这里砍来。
阿措此时手无寸铁,唯有师尊挡在前面。远处时不时还会飞出一支羽箭,他在推攘中退了几步,一不小心,笨手笨脚地踩进了刚才挖出的坑里!
跌落在地。
他们入住客栈的时候就是傍晚,现在连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了。
瓢泼大雨兜头盖脸的浇下,伴着电闪雷鸣。
聂勾沙接连舞剑,抵挡了几次弯刀。第一层灵骇里已经耗空了,唯剩下一身武艺。
可他还是藏着掖着,他的实力只向外透露了一成,此刻身旁有皇帝的侍卫,更是不能施展手脚。
激烈的混战持续了须臾,忽然有一个利亚人掷飞了弯刀,不要命似的摆脱侍卫的纠缠,从袖子里掏出一截短弩,对准了聂勾沙。
聂勾沙推动长剑,在那人扣下扳机以前洞穿了他的身躯,灵骇里却忽然一震!
已经见血,康义剑醒了。
聂勾沙回握长剑,便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武器上强行传导过来,撑到了他的灵骇里面。
他忽然暴起,知晓这灵力不用,就会被剑控制,旋身又劈斩了一个和侍卫纠缠着的利亚人。
“让开!”
聂勾沙对着侍卫暴喝一声,康义剑一道虚影,身法快如飞梭。
只一眨眼的时间,就将面前的利亚人纷纷重创,然后起身飞向了树林。
那里亦然是一片混乱,沈壮师胳膊上中了箭,看见聂勾沙仗着灵剑,单手撑地退到了一棵树后面。
这些猎人长着中原人的脸,还有白皙的皮肤,近处的直接被聂勾沙斩杀,远处的几个扭头就跑。
康义剑还想再追,它似乎有自己的意识,嗜杀,不依不饶。
聂勾沙腕间几乎扭曲,虎口皲裂。他强行把剑摁入了剑鞘,这才止住嗡鸣,灵骇也不再躁动。
一棵大树后连躲了五人,沈壮师探出半个头,怕兮兮问道:“它回去了?”
聂勾沙努力平复着心绪,点了点头。
暴雨冲刷着他身上的污泥,把他没有束发冠的黑发淋散了。他皮肤本就很白,湿漉漉的黑发再一披,看起来形同姿容姣好的鬼魅。
几个人都跟在身后,回到刚才马车倒下的地方。
阿措坐在肮脏的泥坑里,似乎吓软了脚。
侍卫们拖动着断肢残骸,准备带回去细细查验。
“沈总督,你回去吧。既然不得已召出了康义剑,便没人能拦我了。”
聂勾沙捋了一把头发,现在灵力充沛,可以飞到下一座城池洗洗睡了。
沈壮师应了一声,也是知道这把剑的厉害。他和皇帝都深知剑灵有异样,所以只称呼剑为“它”,并不把其与聂掌门视为一体。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阿措还是坐在原地,没有爬起。
雨水让他的衣衫和身子紧紧相贴,聂勾沙这才发现,少年虽然很高,可是身板瘦弱。
阿措在雨中细细发抖,分辨不清眸子里的水光是眼泪还是雨。
那些水在他漂亮的脸颊上汇聚成溪流,再顺着下颌流动,流到了聂勾沙心里面去。
聂掌门知道,任谁看了康义剑出鞘时他那副魔怔样子也会被吓到。
他沉默着低身,企图去扶阿措,却发现少年有一条腿毫无力气。
潺潺的血流在黑夜里看不清,又混在雨水中淡去了腥味。聂勾沙用拂尘的微光仔细辨认,才发现阿措的右腿上插着一支羽箭。
一支断掉的羽箭。
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中箭了,却一声不吭,自己硬生生折断了木质部分,再背着手藏在了草丛里。
聂勾沙心下一动,扯了一截带灵力的拂尘毛,给他缠在了伤口上方止血,略带责怪地说:“都伤成这样了,怎么一直不说?”
没料到,刚站起来一半的世子再次坐了回去。那身板带得聂勾沙也一屁股坐在泥里。
阿措好像在那瞬间崩溃了,胸膛剧烈起伏着,磕磕巴巴说出四个字:“师尊……我怕……”
也不是没见徒弟哭过,收得早的旁系弟子几岁的都有,就常常在他面前哭。
聂勾沙猜想着阿措是又疼又委屈,便拍着阿措的后背安慰:“别怕、别怕,下回我不召康义剑了,也不在你面前杀人。”
“不是这个,不是怕你。”阿措单手回抱住师尊,浇湿的衣衫贴在一起,“我不敢说,是因为怕他们。皇上的金卫,我在战场上见过……”
“他们也不是坏人啊……”
聂勾沙顺着就说了下去,转而意识到当初皇帝御驾亲征的时候,打的正是世子的母国。
军队里穿的盔甲,也正是统一制造的“山河安泰”纹路,和今天金卫身上的如出一辙。
他忽然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了,只把阿措的头摁在自己胸前,企图用最直接的拥抱给他点温暖。
可是好像没有用,阿措的声音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越发带上了哭腔。
“我还怕我残废了,师尊你不要我……”
聂勾沙揉着他的发顶:“怎么会不要你,今天反复说了几次不要丢下你,你看我像那种师尊吗?”
“像。”
阿措丝毫没委婉,直接说了。
“我没用,我不像个草原儿郎,谁都不要我。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连父王都对我说了一段话。”
“什么?”聂勾沙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起金戈国的国王。
阿措便说道:“父王说——索布德阿措,你空有蛮族人的个子,却懦弱无能,你还是不祥之子,不配继承金戈国的王位。
从明天起,你就代替你的弟弟,跟着那些使者走,去大宇国当质子。
如果你没有去,孤会有一千种方法让你出其不意的死掉,而你的母妃根本不敢怀疑。”
聂勾沙心里震动,早就听闻草原上不仅生存环境艰苦,王室对子女的教导也很残酷。他似乎明白了阿措为什么是这副性子,又为何打碎了牙也往肚子里咽。
正是因为自己是从苦日子里走来的,聂勾沙同情心泛滥,也不催他走,就这样牢牢抱着。
阿措近乎是绝望的,在风雨里呜咽:“全世界都不要我,利亚人、中原人,都追杀我……”
“不会了、以后没人敢了。”聂勾沙笃定地说道,“跟我回韦岛,我做你的师尊,我给你一个家。
你只用和师兄弟们一样安心长大,不需要你成才,任何一个弟子,我都不会丢下。”
——因为师尊我,也不是什么人杰、英才啊……
湿润的头发贴在眼角,聂勾沙索性闭上眼,等待着徒弟平复下来。
阿措却缓缓放下了紧捏的羽箭尖端,不动声色地将它真的丢在了草丛里,专专心心双手抱住师尊,唇角微勾起一个弧度……
夜里下完雨,竟然放晴了。
月华从乌云里面露头,聂勾沙肩膀上搭着阿措的手臂,用拂尘把人一路载到了下一个客栈。
剩下的路途中,既没有遇到利亚人的追杀,也没有中原的猎手,终于来到南海边,聂勾沙从无人的崖洞里拖出一艘破旧的小帆船。
一路顺风顺水,阿措看什么都很新奇,聂勾沙便仔细给他介绍着山派的规矩。
“本尊的韦海山有一句家规,你从今天起必须牢牢记住。”
阿措捂着腿,乖巧地问:“什么呀,师尊您说吧。”
此时他们已经绕过迷雾,从南海向西驶去,聂勾沙指着远处海岛上巨大的石碑:“这是刻在碑上的训诫——遇事唯从心,烟雨时有尽。”
说完以后,阿措擦了擦眼睛:“师尊,虽然我通用语不太好,不过好像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怂’字。是这么念的吧这个字?”
“你是鹰眼睛啊?那么远都能看见。”聂勾沙正色道,“那是家训,竖着刻的,你把两个字认成一个字了。”
“哦。”
阿措不再说话,开始关心自己腿上的伤口。
只见那片拂尘的毛就像止血带,血迹已经干涸了,腿也不太疼。
等到再抬头的时候,他们离山门更近了些,却见有一艘黑帆的海盗船,正拉着巨大的炮筒朝岛上开火。
“轰隆!”
一声巨响以后,炮弹砸在韦岛的透明结界上。整个小岛安稳不动,铁做的炮弹便顺着边缘掉落进海里,激起一片水花……
聂勾沙赶紧收起风帆,趁着那边的海盗没看见他们,把小船转了个方向。
“师尊!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在攻打我们?”阿措的小脸上大惊失色,“师尊要出手赶走他们吗?”
“闭嘴。”
聂勾沙把灵力灌在桨上,划桨的手近乎快出了虚影。
小船兜了老大圈子绕到韦岛后方,他这才擦了擦汗:“烟雨时有尽的意思,就是他们打累了自己走,反正也打不烂我们祖先设下的结界,别多事听到没?”
阿措又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聂勾沙抬手就是一颗避水丹丸拍进了他嘴里,然后抓着徒弟的后衣领,果断弃船跳进了海中。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来自草原的孩子从来没有看过海,也不会水。
即使那颗丹丸可以让他短暂的不呼吸也不会难受,但阿措本能地挣扎起来,根本摁不住。
罢了,为了让他老实点,聂勾沙一个手刀劈晕了未过门的徒弟。
他在水下睁开眼睛,仔细辨认着珊瑚礁的走向,穿过一片五彩斑斓的海底遂道,从结界八卦的密道“开”门中,提着阿措回到了快乐老家——韦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