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演播室，暖气开得很足，杨允眸穿着黑色羊绒衫，耳后流下几滴汗珠，她用手擦了擦。化妆师看了看监视器画面，拿着口红和散粉走了过来，杨允眸摆了摆手，意思是不需要。
坐她对面的主持人小雪刚刚补完妆，然后看了眼手上的提纲，清了清嗓子，抬头看了眼杨允眸，用关切的口吻说：“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
杨允眸点了点头，“我随时。”
导播倒数“321”，小雪看着镜头，“欢迎来到小雪聊天室，今天请到的这位客人，是节目开播十年以来，最有勇气作客的一位，我们欢迎杨允眸。”
杨允眸朝镜头点了点头，挤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小雪：“我知道这几天对你来说，一定不好过，但我真的很佩服你的勇气，你是行业里第一位敢于站出来的女性。”
杨允眸：“说句老实话，要不是视频被曝了出来，我或许会守住这个秘密一辈子。在这里，我也想向大家道个歉，面对职场性骚扰，没有勇气第一时间站出来，是我的不对。”
说罢，两行热泪从眼眶中安静地流了出来，杨允眸轻轻拂去。
小雪：“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很多女性遇到职场性骚扰，第一时间都是不敢站出来的。”
杨允眸：“所以我犹豫了很久……今天之所以选择面对镜头，是希望能给广大女性们提供一点建议：如果遭遇到同样的情形，请一定要大方拒绝，不要碍于对方的权力就忍气吞声，在保障人生安全的前提下，一定要捍卫自己的权益不受侵犯。回想当时，我就是因为压倒性的权力悬殊，才让自己受了这份屈辱。那天过后，我时常会审判自己，心想当时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去反抗，可能我太需要这份工作了，这种心态让我产生了巨大的羞耻感。直到这个视频被曝光，我获得了很多的正向的鼓励与安慰，我才知道，我们是绝对的受害者，受害者或许不完美，但一定是不需要被羞耻审判的。”
杨允眸说的坚定又有力量，小雪频频点头，露出欣赏的目光：“有想过这个视频是谁发出来的吗？”
杨允眸的脑海中浮现出林雅茹的脸：“没有想过，但我觉得不重要了，或许发出来的人，也是想替我讨回一份公道，在这里，我非常感谢他，他让我从暗处走进了光里，认知到自己坚强的一面。”
采访结束后，机器还未停止录制，小雪走过来，拥抱杨允眸，还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杨允眸也适度地再次热泪盈眶。小雪笑着说：“没事的，真的都过去了，今天特别谢谢你。”
宣传叉烧在演播室门口等着，门打开，他和杨允眸四目相对的时候，叉烧轻轻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得很好，杨允眸也点了点头以示回应，两人同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告别，一起上了车。
杨允眸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泪痕，然后从包里拿出气垫补了一下妆，情绪已经恢复平静，甚至有点轻松。
叉烧看着正在补妆的杨允眸：“把调子定在职场性骚扰上，站出来为女性发声，这个回应非常好。”
“晚上请你吃然寿司吧，我定好位置了，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在那天的挺身而出。”
“挺身而出”，指的是在那个被媒体包围的晚上，是叉烧冲到了杨允眸前面，拦住了记者。叉烧一米八八的大个子如同一堵墙，把杨允眸和媒体隔绝开，然后对媒体说：“大家好，我是这部戏的宣传总监叉烧，这件事情跟我们的项目息息相关，还希望大家给我们一些时间调查清楚，之后会统一给大家一个解释。”然后护着杨允眸，走到了另一个安全出口的位置，避开了媒体，两人就这样认识了。
事发第二天，叉烧就被佩姐炒了鱿鱼。佩姐的原话是：“人家明明针对的是杨允眸，这个锅让她自己去背就好了，你非要拉整个剧组下水！你这么喜欢她，去她那里上班好了！”
叉烧也没解释，转头就走了。他爸爸是警察局的，妈妈是检察院的，原本家境就不错，进入这一行纯粹是出于热爱。他甚至连工资都没要，准备好好休息一阵，都在计划英国的旅行了，结果杨允眸知道后，赶紧邀请叉烧做了工作室的第一位员工，负责宣传和经纪。时下最火的访谈节目《小雪聊天室》的通告，就是叉烧送的见面礼。
叉烧转过头去看了看后面跟着的车，对杨允眸说：“现在就有狗仔跟着你呢，我送你回家是最保险的，要庆祝改天，等节目播出之后吧。他们今晚连夜剪辑，明天就上线。”
两人在车上安静片刻后，杨允眸试探性地问：“林雅茹那边，你熟吗？”叉烧作为剧的宣传总监，需要跟每个艺人的团队沟通，所以杨允眸才问出了这个问题。
“还行，我跟她经纪人强尼关系不错。”
“你知道她这两天在忙些什么吗？”
叉烧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前几天，她去参加了一个戏的试镜，强尼跟我说十拿九稳了，说马上要当影后了，但我问是谁的戏，强尼又说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说。”
杨允眸接了一句：“是林安华的。”
叉烧来了精神：“那她很厉害啊，林安华可是我心中华语导演的前十名。他的那部《告别塔城》，去戛纳拿了金棕榈，第二年又拿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华人之光啊！”刚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琢磨了一会，叉烧补了一句：“那林雅茹应该高兴才对啊，可强尼跟我说，她这几天心神不宁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杨允眸几乎笃定了，如果不是林雅茹发的这个视频，她怎么会心神不宁？她拜托叉烧再帮忙去打听看看。晚上的时候，就等来了消息。
“打听到了，林雅茹这几天问了她团队里每一个人同一个问题，说能不能查到是谁泄露的视频。然后说，你们在剧组的时候，好像闹了点矛盾？”
杨允眸轻轻“嗯”了一声，“因为一点琐事。”
“所以你怀疑是林雅茹把这个视频发上网去的？”杨允眸没有接话，叉烧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又补充说明了一下：“其实我听到这里的时候，也怀疑过。不过……以你对林雅茹的了解，你们俩的矛盾，足够让她愤怒到把这个视频发到网上吗？”
“但愿不足够吧……”杨允眸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也在思考，把视频发到网上，林雅茹的目的是什么呢？只是单纯地想羞辱自己，然后报复刘朝？亦或者林雅茹有一股自己尚未发现的高尚之心，希望通过这个视频，让大众警惕职场性骚扰？
“我劝你别想了，明天节目播了之后，一定有忙不完的事儿呢。”叉烧的提醒，把杨允眸从思考中唤了回来，杨允眸本想挂了电话，好好睡一觉，突然脑海中闪过她参加的生日宴上，听到的一句话：“还躲在一个男演员身后呢……”
杨允眸：“叉烧，最后一个请求，你可以帮我去打听一下，那天林雅茹去试镜的时候，身边跟着的男演员是谁吗？”
“张文成呀！”叉烧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就是戏里演你的青梅竹马的那个”。
电话那头是几秒的沉默。叉烧也不知道怎么了，于是自顾自地补充了一嘴：“反正张文成最近经常跟林雅茹在一块，但你放心，他俩不是那种关系。”
杨允眸突然背后一凉，如果在她和林雅茹之间，有了张文成这个变量，那林雅茹发视频的目的性也就有了，这取决于林雅茹和张文成关系的亲密程度，也取决于张文成对林雅茹的坦白程度。
合理了起来，杨允眸终于可以安心地睡去了。
第二天，杨允眸的这段采访视频引爆网络。杨允眸作为受害者的那股怨气，也终于通过网友们的嘴，替她讨了回来。
剧组也是早早地收到风声，迅速出了道歉声明，宣布取消导演刘朝在《焉知归时》的署名权和剪辑权，并声称找了一位女性导演重新剪辑，延期上线。导演刘朝也表示将无限期隐退，并注销了所有社交媒体的账号。
杨允眸这边，微信快炸了，除了好友的安慰，更多的是工作机会的邀约，她一个个地把叉烧拉进群对接，然后就接到了这一通改变命运的电话。
“您好杨允眸小姐，我们这边有一个电影项目想邀请您试镜，是某位知名导演的保密作品，请问您方便吗？”
杨允眸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颐缇港边上东隅酒店。老实说，她从来没有享受过不试戏就直接见导演的待遇，也曾怀疑过真实性，直到叉烧帮他查到了来电手机，的确来自于当下顶级的选角工作室。
选角导演刚子看见杨允眸走进大堂，就立刻迎了上来，带她直接上到了顶层套房。门开了，她从背影就能认出来，这就是传说中那位，奥斯卡和戛纳两座奖杯加身的林安华。
林安华坐在电脑前，把眼镜架在鼻梁偏下端的位置，眉毛高高将双眼抬起，视线越过眼镜，注视着电脑屏幕。杨允眸看到这一幕，觉得好亲切，像极了小时候外公看报纸时的样子。
林安华转头看到了杨允眸，把眼镜扶正之后定睛看了一眼，很儒雅地笑了，“和我想象中的李想一模一样。”
刚子在杨允眸耳边小声补充了一句：“李想是这部戏女主的名字。”
林安华：“这个女主在戏里，也遭遇了你生活中所遭遇过的事情，可是最后的境遇，却比你苦难一万倍，你愿意试试看吗？”
杨允眸想都没想，立刻狠狠点了点头，“我愿意！”
窗外是寒冬冷冽，但杨允眸在空气中嗅到了春天的味道。
这一幕是杨允眸多年后都会反复想起的场景，那个下午，温柔的阳光照耀在林安华的脸上，平静的面庞却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双眼，他的目光睿智，语调和煦，用词造句又颇为讲究。以及最后喊出的那句“我愿意”，无论是神圣程度，还是语气里的幸福感，在她的回忆里，超越了所有婚礼现场中新婚夫妻所喊出的“我愿意”。
她甚至兴奋到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从东隅酒店上的车，如何邀请叉烧来到了自己家，两人把酒言欢中，杨允眸还觉得这如一场梦一般真实。
可情绪总是流动的，事态也总是变换的。就如同早晨总会有一通电话吵醒瞌睡，而每一个局上总会出现一个败兴之人。
林雅茹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过来，杨允眸皱着眉头挂掉了，她还想继续沉浸在喜悦中一会儿，不想去处理这件烦心事儿。
没一会，叉烧的电话响起，是个陌生号码，他以为是外卖，于是很自然地接通，按了免提。电话那头的声音满是愤怒，甚至愤怒到他俩一开始都没听出来这是林雅茹。
“叉烧，我知道你现在去杨允眸团队了，你帮我告诉她，抢我的角色，我跟她没完！亏我一开始心怀愧疚，我现在明白了，这个视频肯定是她自己发上去的！是啊，谁能演过她啊，她都不用演，她只需要还原被刘朝骚扰的那个现场就行了！”
这突如其来的指责让叉烧有些招架不住，他清了清嗓子，说“林小姐，我知道你在气头上，可刚才你的这些话，如果传出去了，我们是可以告你造谣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更狂了：“去告啊！去啊，以为我没有杨允眸黑料吗？你抢我角色，我毁你整个人生！”
叉烧来气了“林雅茹，你不要得寸进尺，什么叫抢你角色？我知道你试了林安华的戏，但我打听过了，找你的角色，和找杨允眸的，根本不是同一个角色！究竟是谁抢谁呢？再说了，如果他们真的满意你，你觉得这个角色能被抢走吗？”
电话那头噎住了，林雅茹说了好几声“你！你……”然后就是挂了电话后嘟嘟嘟的声音。
叉烧有些为难地看着杨允眸，“简直贼喊捉贼！”
杨允眸无奈地笑了，“所以我俩竞争的不是一个角色？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叉烧：“选角导演找她试戏的是千金小姐，不是女主，她只是自告奋勇地试了一下女主的戏而已。我也是今天陪你的时候，从选角导演刚子那套话套出来的，刚才忙着庆祝了，忘记告诉你了，对不起啊。”
杨允眸笑了笑，“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已经不重要了。”
叉烧：“不重要了？”
杨允眸很冷静：“她电话里这样形容我，你觉得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叉烧摇了摇头。
杨允眸：“我们不可能是朋友，甚至不可能是陌生人，只会是仇人了。”
说罢，杨允眸凭空干掉了大半瓶手中的啤酒。或许是啤酒不爽口，她叹气的样子充满苦涩。
不久后的一个晴天里，杨允眸从她的出租屋走出来，她画好了妆，穿着基本款的牛仔T恤。从小区往外走的时候，两三个路人认出了她，露出不可置信地表情问她也住这？杨允眸自信地点了点头，然后被要求合影，这一切都被狗仔记录在画面里，第二天这些颇具亲和力的偷拍画面，又将为她带来一波新的热度。
她打了一辆豪华车，路过华贸的时候，看到自己和某杂志合作的红丝带公益广告，已经招摇地张贴在了写字楼的墙面上，她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以作纪念。
车停到了公司门口，杨允眸径直上了四楼。当她再次出现在王浩办公室的时候，整个境况似乎已经完全调转过来。这次换成是她，从包里拿出两份合同，同样的一式两份，同样一页薄薄的纸而已。杨允眸递给王浩，王浩看着上面四个大字“解约协议”，然后噗呲一下笑了。
这个笑明显和之前的笑完全不同，这是那种典型的，面子挂不住以后，泄了气一般的强颜欢笑：“这给我干嘛，我是公司老板，又不亲自处理这种小事儿。”
杨允眸笑了笑，和之前面对王浩的笑也不同，这次笑得底气十足：“还不是因为佩姐，是她让我亲自过来跟您告个别嘛，咱还是要有仪式感，先给您看一眼，然后我拿下去给法务。”
王浩把合同甩回给杨允眸，也不知是刻意，还是那和巨大的肚子不成正比的纤细胳膊实在是没力气，那页纸轻飘飘地在半空中落了下来。杨允眸也没生气，很自然地弯下腰去拾了起来。
王浩阴阳怪气地用他那抑扬顿挫的北京胡同口音拽了一句：“你行啊杨允眸，以后千万别让我逮到小辫子，看我不把你扯断了。”
杨允眸原本已经走到门口了，听完这句话之后，回眸一笑：“你那细胳膊，连厕纸都扯不断吧。”然后是她发自内心的、一连串爽朗而自由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