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允眸和叉烧此刻正在选角导演刚子的办公室。她的面前是电脑屏幕，刚子站在她旁边，操控着鼠标，点开名为“试戏片段”的文件夹，找到了林雅茹的名字，点了播放键。
画外音来自刚子：“其实无论从形象还是过往履历来看，我们都觉得你更适合女二号高晓雨这个角色，之前也是按照这个沟通的，对吧。可你为什么要选择女一号李想这个角色来试镜？”
林雅茹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把头发扎了起来。看上去很常见的造型，却被盯着屏幕的杨允眸一眼识破：这是林雅茹在模仿自己平日里最喜欢的装扮。杨允眸还识别出了妆容上的小心机，没有黑眼圈的她，似乎在眼下用修容画了一点乌青，看起来比平时更憔悴。
林雅茹：“李想经历过的事情，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也经历过。当初我并不是很理解她，甚至还跟她有过争吵……我俩的关系也疏远了一些……直到我看完了这个剧本，通过这个角色，我才真正理解了我好朋友的遭遇……”林雅茹说得有些哽咽。
制片人晓培的声线柔和温暖，但问出的问题却十分犀利：“所以你对李想这个角色更有代入感，而不是因为李想是女主角？”
林雅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憋着眼泪继续说：“不仅仅是代入感的问题，私心来说，我一直在后悔……我希望通过演绎这个角色，而切身感受一遍她曾经的遭遇，我想，这也算是我对她的一种歉意吧。所以跟李想这个角色是不是女主没有关系，只是我个人的心结。”
普通人看来就是愣了的那一下，被屏幕前的杨允眸坚定地认为，那并不是被问题冒犯到的无措，而是心理活动被看穿的慌张。
视频继续播放，刚子说：“试镜部分就到这里，接下来我们机器会继续录制，跟随你，抓一些你的动态，你就当机器不存在就好。”
林雅茹点了点头，然后鞠了一躬，朝着门外走去，镜头也跟随林雅茹走向门外。门被打开，张文成出现在了画面里，他拎着林雅茹的包，还拿着一杯冰拿铁。张文成看见了镜头，有些避嫌地补了一句“刚刚你经纪人接了个电话，听起来像是有急事，说要先走，我才在这里等你的。”林雅茹看了眼冰拿铁，立刻泪崩了：“以前都是杨允眸在门口等着我的……”张文成也没料到她会流泪，慌忙把冰拿铁放到一边，又从包里翻出来一包纸巾，抽出来递给林雅茹。
杨允眸看到这里，实在没耐心看下去了，于是关掉了视频。
“谢谢你啊刚子，看到这个视频以前，我真的以为我抢了林雅茹的角色，现在放心了。”杨允眸笑了笑，“我们还有事，先走了，改天请你吃饭”。
杨允眸急匆匆地从刚子办公室出来，叉烧都有些跟不上，小跑几步走到她面前，发现杨允眸止不住地翻着白眼：“你听听她自己在说什么？首先，打扮刻意模仿我就不说了，其次，满嘴说着可以共情我了，觉得对我过意不去，我的微信她有，我的电话她也有，怎么没见她联系我，给我道歉？”
说到这里，杨允眸愣了一下，她想起那天在庆功宴上，她和林雅茹的狭路相逢，林雅茹明显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现在回忆起来，她当时看到的林雅茹的确充满内疚，也的确好像准备了一番话要说。
只可惜那时候的杨允眸，恰好在见到林雅茹之前，被刘朝用视频羞辱了，又恰好在跟林雅茹吵了一架之后，被视频泄露的事情分了神。紧接着恰好被林安华导演赏识，然后被林雅茹的一通电话弄得彻底寒了心。所以当她看到林雅茹的这个试戏片段的时候，她的眼里只能看到虚情假意，看不到半点真情实感。
杨允眸突然想到那句毒鸡汤，原话是，“爱情里，人的出场顺序真的很重要”当时大翻白眼，可这一刻突然发现了其中的道理——当然指的不是在爱情里，而是在误会中。一场误会发生时，你所接收到的每一个重要信息的出场顺序，直接决定了误会的双方，将会和解还是决裂。
杨允眸降下车窗，深吸一口气，零下十度的空气让她头脑瞬间清醒，她问叉烧：“录下来了吗？”
叉烧拿出手机，打开一段录音，然后递给杨允眸。杨允眸听了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录的很清楚。”然后把手机还给叉烧：“你好好留着，不要外传。这是她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日后再说我抢她角色，我就拿这个录音堵住她的嘴。”
这段录音是刚子播放林雅茹的试戏片段时，叉烧在后面偷偷录的。
叉烧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感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
也就是半个月之后，这场雨真的来了。事情发生在《焉知归时》的开播日，三位女主被邀请做客新浪直播间与网友实时互动。简单来说，就是在这场直播开始前，林雅茹找了营销号，把杨允眸穿着诗菲戏服的那几套定装照发到了微博上，然后说杨允眸是资源咖，诗菲都要穿杨允眸不要的衣服。
遇到重要的活动日，杨允眸的习惯是早半个小时到达现场，为一些突发状况打出时间富余，所以按理来说，杨允眸铁定是能在第一时间看到这个舆情，并尽快采取相应措施的。可好死不死，叉烧病重请了假，前晚的失眠又让杨允眸错过了闹钟，结果出发时间比原计划还晚了半个小时。等她匆匆赶到现场，看到化妆师脸都垮到地上去了，杨允眸一个劲道歉，然后又是哄又是夸的，化妆师才露出悦色，眼影抹得也仔细多了，杨允眸这才安下心来，毕竟是把美作为生产力的活动，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化妆师。
正想拿出手机看看，结果现场导演来对台本了，对了一半，突然听见雯雯惊叫一声，循声望去才发现，衣服上的肩带断了，雯雯又跑出去找裁缝店处理了。
直播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始，现场导演就站在化妆间门口催着，里面的人手忙脚乱，总算是收拾完，准备出发前，杨允眸找雯雯要了一块巧克力含着，从早上到刚才，她一口饭都没吃。
杨允眸和雯雯走到电梯间，她看见诗菲和执行也站在电梯口等着，诗菲似乎有话要说，但随即又往杨允眸的后面看了眼，然后闭上嘴，恰好电梯门开了，诗菲钻进电梯。杨允眸回头，看见林雅茹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杨允眸迅速钻进电梯，企图避开林雅茹。林雅茹走到电梯口并没有进来，而是对着杨允眸说了句：“看到微博了吗？送你的一点小惊喜，不谢。”
然后电梯门关上了。
杨允眸打开手机，看到叉烧打来的5通未接来电，然后是林雅茹的一条微信，转的是微博的链接。看到这些照片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的判断是，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林雅茹这样做，确实有点恶心。
诗菲的执行经纪小呆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她大大方方地侧头，看着杨允眸的手机：“我就说这组图不是我们粉丝发的吧，没想到是她啊。”
杨允眸这才注意到小呆，她下意识地锁屏。
诗菲见状赶紧喝止：“小呆，有点礼貌好不好！”然后对着杨允眸和颜悦色地说：“不好意思啊，我的执行经纪人如其名。”
杨允眸笑了笑，说没事。诗菲继续：“这组图我早就看到了，粉丝发给过我，没什么大事儿，放心吧……只不过，她怎么会有这组图啊。”
杨允眸自嘲式地补了句：“这图，还是当初我发给她的呢。”
诗菲笑了，“别在娱乐圈交朋友。你看看我。”诗菲在大红大紫之前有四个好姐妹，都是演员，因为都养比熊，所以被取名叫“比熊姐妹团”，自从诗菲越来越红之后，姐妹团纷纷与她割席，闹得最凶的时候，还在网上对骂过。
直播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弹幕还没有在直播间的大屏幕上显示出来，所以主持人和三位女主的状态也都正常。但杨允眸何其敏感，她发现雯雯正一脸愁容地盯着手机，时不时还会往自己这边瞄一眼，负责电视剧的宣传正在和负责直播的工作人员贴脸耳语，面色也是凝重的。
眼不见为净，况且能有什么大事儿呢？杨允眸挺直了背，挤出微笑，把状态调整了回来。
“可以说说自己现场最辛苦的一场戏吗？”主持人看着杨允眸。
杨允眸：“最辛苦的一场，应该是……”杨允眸在犹豫，究竟该选哪一场戏表达比较合适。
“应该就是那场宴会之后，被非礼的戏份吧？”林雅茹笑着看向杨允眸，然后又转头对主持人补了一句：“我们私下有聊过”。
众人都有些吃惊，大家都知道这场戏意味着什么，连主持人都有些尴尬，林雅茹却还像个胜利者一样得意。
“嗯，是的，毕竟那场戏我在演的时候，确实是带了很多真情实感进去的，当初试戏的时候，就是试的这场。试戏那天的状况，大家也在微博上看到过了……所以演完之后，难过了好几天……”杨允眸顿了顿，然后抬起头，对着镜头，很诚恳地说：“剧情发生在第十二集，所以希望大家能好好追剧，看看我的这一场表演，帮我打打分。”
主持人心领神会，立刻拿出排播表：“根据我们排播来看，第十二集是下周一晚上线，记得提前锁定！”
林雅茹有些不甘心，原本是想给杨允眸一个下马威，却被她顺理成章地当成了一个宣传点。于是在后面，当被主持人问到最想感谢的人时，林雅茹又想扳回一局：“最想感谢的自然是我的父亲，他给了我很多的支持，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感谢自己的原生家庭，对了，杨允眸似乎很少提到自己的家庭？”
林雅茹看向杨允眸，杨允眸心里一颤。
气氛就这样凝固了，但其实也只是一秒钟的沉默而已，然后就被一个声音打断：“等等！我们的直播被人恶意终止了。”工作人员神色慌张。
众人看向大屏幕，果不其然已经提示“该场直播已结束。”
三位艺人的团队立刻围了上来，雯雯把手机递给杨允眸，她打开直播回放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弹幕里面清一色的都是诗菲的粉丝，他们先是七嘴八舌地骂着剧组，骂着自己，随后又整齐划一地打出了同一句话：“杨允眸道歉！剧组道歉！”
杨允眸感受到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她抬头，林雅茹赶紧避开眼神，看向别处。杨允眸再熟悉不过，林雅茹每次捅了娄子之后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就是这个模样。
直播间的门被打开，一个新浪员工走了进来，跟大家解释：“刚刚技术部查清楚了，账号被黑客黑掉了，我们已经处理好了，直播可以随时开始。”
“黑客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攻击后台呢？”小呆提出了一个答案很明确的问题。
众人的眼睛纷纷看向诗菲。
“诗菲姐，您的粉丝，真的太……疯狂了。”新浪的工作人员委婉提醒。
诗菲来了脾气，“所以直播中断，怪我？”
现场异常安静，没人敢接话。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众人循声找去，是主持人的电话。
“喂？”只见主持人的面色从迟疑到震惊，然后她点开了外放键。电话那头的声音被技术处理过：“我再说一遍，如果不给诗菲道歉，这个直播你们今天就别想做了！我可以黑进你们直播间一次，就可以黑一万次！我可以给你打电话，下一个就可以打给杨允眸……”
主持人摁掉了电话，现场死一般寂静。
杨允眸这次主动看向林雅茹，用那种恶狠狠的目光。林雅茹明显是感受到了，她一直保持低头的姿势，但耳根都已经红透了。
“如果需要道歉，我可以的”，杨允眸很平静，反正道歉她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用，你们道歉没有用，他们还是会攻击你们，是我粉丝惹的事，就得我来扛。”诗菲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开直播吧，我来说。”
众人坐回原位，直播再次被打开。
“大家好，我是诗菲，刚刚因为一些技术故障，直播被中断了。我注意到了网络上的一些声音，是关于我和剧组的。在这里我跟大家解释一下”，诗菲拿出了手机：“我和杨允眸第一次试装是同一天，我们俩都试了这几套衣服，只是我当天没有做头饰，所以没有拍定妆照而已，我工作人员的手机里有几张我穿其中几件衣服拍摄的图片，上面有明确的时间”，诗菲拿出了照片，对着镜头展示，“大家可以看到，我试装的时间是比杨允眸更早的。试完之后，剧组主创开会后一致觉得，我的角色更适合这几套衣服，而杨允眸的角色，更适合素雅的款式，于是淑平又给她补做了衣服。开机发布会那天，淑平自己也说过。所以这是一场误会，希望关注我的朋友们，不要再攻击剧组和其他无辜的人，我们一起把精力投入到今天的开播上，好吗？”诗菲冲着镜头比了个心，然后眨了眨眼：“接下来，我们一起把期待《焉知归时》打在公屏上，好吗？”
弹幕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从七嘴八舌的谩骂，到整齐划一的文字，也不过短短几秒钟。诗菲的粉丝响应号召、排兵列阵的速度，惊呆了现场的所有人。事后大家回忆起来，都说那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顶级流量的号召力。
只有杨允眸后脊一阵发凉，她感受到的是顶级流量的摧毁力。
直播结束后，林雅茹没顾上跟大家打招呼，便像是见着鬼一样，第一个冲出了直播间。诗菲在后面笑着补了一句：“又没有警察抓你，跑什么。”小呆在一旁配合地笑得很大声。
杨允眸走到诗菲边上，很真诚地说了声“谢谢你帮我”。诗菲拍了拍杨允眸的肩膀，像个大姐大一样，说：“我这是在帮我自己，我可不想辛辛苦苦拍出来的作品，被这些无聊的事情，分走了注意力。我牛逼都吹出去了，说今年要转型，凭作品说话，这部戏要是扑了，那我面子往哪搁。”
诗菲凑到杨允眸耳边：“再说了，咱们下部戏还得合作呢。”杨允眸有些惊讶：“林安华的？”诗菲点点头，“在电影上我还是新人，女二号我可以，我的粉丝更可以。”
还好诗菲提前告诉了杨允眸，所以当林安华把她叫到会议室之后，她也没有过于惊讶。
会议室里的一块白板被做成了选角照片墙。墙上写了电影中所有角色的名字，除了主角李想只有杨允眸自己的照片之外，其他的角色下面，基本有两到三张不同艺人的照片。她看到女二号高晓雨有两个选择：诗菲和林雅茹。
“老实说，这个角色的选择让我很是头痛”，林安华双手环抱在胸前，不断地摇着头，“从外型上，两人都很符合角色。演技其实也不分伯仲。既然你跟她俩都合作过，你有什么建议吗？”
杨允眸想了想：“诗菲知名度更高一些，自带流量也能为咱们省下宣传成本。前两天我们俩聊过，她对于转型的迫切，应该有助于她的表演。”
“嗯，我也是这个意见。”刚子补充。
制片人晓培也点了点头：“她的热度不错，态度也很诚恳。”
林安华看着照片墙思索片刻，然后转向杨允眸：“所以你也更倾向于诗菲？”
林安华的目光、晓培的目光、选角导演刚子的目光、叉烧的目光纷纷看向杨允眸。杨允眸下意识地想点头——只要她点头了，林雅茹的照片不出意外就会被拿掉，因为诗菲才是这个会议室里的第一选择。毕竟谁也不想和自己的仇人在一部戏里持续纠缠，更何况是最了解自己的仇人。
可是她突然觉得头好像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然后脑海中闪现了好几个画面：主持人接到了恐吓电话，训练有素的弹幕几秒钟内从谩骂变成赞赏，还有粉丝递过来的那张不应该出现的照片……
她突然有这样的疑问，林安华的创作自由度需要这样的流量来加持吗？如果她点头了，这一切会不会让整个剧组，再次被诗菲的流量所绑架？
杨允眸告诉自己，这不应该是她考虑的问题，她只需要顾好自己，而她当下最需要的，就是摆脱林雅茹。
“嗯，对，顾好自己”，杨允眸心中默念。
可是她攥紧了拳头，说出来的却是这一句：“我有别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