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们无论做了多少准备，付出多少心血，终于把一件事做到了天衣无缝，命运却总能找出那百密一疏，并让其功亏一篑。
那句谚语怎么说的来着？麻绳总从细处断。可每个人手上都抓了那么一大把麻绳，谁又能一眼挑出最细的那根？
杨允眸起初以为最细的那根麻绳，就是小雅的离职。她还暗自庆幸，断了就断了，毕竟自己咖位摆在那，这份岗位的工资也足够诱人，新找一个宣传分分钟的事儿。
而命运的戏弄，岂是谁能预知的？直到这个早晨，杨允眸手里最细的那根麻绳，才真正的断了。
八宝山仪馆的门口，早早地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通过面部表情就能准确地将人群分为两类：那些面色悲伤举着横幅的，是自愿来送行的，而那些带着长枪短炮，坐在三脚架边上面目呆滞的，则是来工作的。
北京的冬天，热烈的太阳和如刀子般的寒风总是割裂的，对于殡仪馆门口的这狗仔来说，今天的天气和葬礼氛围一点儿也不搭，他们希望阴雨绵绵，这样拍出来的画面才有“氛围”。但对于女明星来说，这可是难得的好天气，因为足够晴朗，甚至还升了温，她们可以穿得少一点，露出优越的线条比例，再搭配破碎感满满的面部表情，这些心机能让她们在热搜上分走一些垂怜。
摄影记者、营销号和狗仔们等得有些无聊了。为了抢到最佳拍摄位置，他们前一晚就过来蹲点，此时又不敢打盹，只好纷纷刷着手机，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困意，咖啡都缓解不了的那种。
狗仔吴洋洋刷到了芭莎刚刚发出的一条微博，是杨允眸穿着那条“抢了林雅茹”的迪奥高定，出现在封面上的照片，配文“高定配美人”。
事实证明，八卦比咖啡更能缓解困意。吴洋洋大喊一声“快看微博，芭莎搞事情了！”，众人纷纷解锁手机围观，试图在追悼会开始前找点热点当“前菜”。
没过一会，一个摄影记者发现，他关注的营销号“圈内小密探”转发了芭莎的这条微博，但转发语写的非常蹊跷：“谢谢芭莎的精心筹备，也谢谢迪奥的细心。当初受邀看秀的时候，就对这条裙子情有独钟，没想到品牌默默记在了心里，于是有了这一张封面。”
这个摄影记者把转发语念了出来，又琢磨了会，还是觉得非常不对劲：“这转发语，怎么这么像杨允眸的口吻啊？”
身旁的另一个营销号探头过来，他搜索了一下这个账号，发现这个“圈内小密探”就是前不久因为VOGUE活动上，偷拍了孙黎黎丑图而大火的那个账号，他习惯性地截了个图，没过一会，发现这条微博秒删了。
吴洋洋也发现了蹊跷，他打开杨允眸的微博，发现杨允眸本人的账号，此刻也转发了芭莎的微博，配文和刚才“圈内小密探”删掉的文案一模一样。
“卧槽！卧槽？”吴洋洋发出惊呼，他把杨允眸账号发布的时间，和“圈内小密探”发布的时间进行了比对，发现后者比前者早发了将近两分钟，这就代表着，杨允眸似乎是在转发时切错号了。
“兄弟们！快蹭热点！”伴随着胡洋洋的这一声高呼和被疯狂传阅的这两张截图，现场的媒体、营销号们，一呼百应一般拿出电脑和平板，开始疯狂打字。前几分钟还颓丧的人群，一下子热血沸腾了起来。
“等等。”狗仔吴洋洋的师傅老杨头永远是最严谨的，他提出质疑：“有没有可能是她的宣传帮她发微博的时候，切错账号了？”
“不可能。”一家媒体的记者立刻拿出了小雅发过的那条朋友圈，“小雅两天前就离职了，你看，她朋友圈还没删呢，大家都看得到”。
“是啊，前两天晚上我就截图发微博了，还引发一阵讨论呢。”一个营销号骄傲地接过话茬。
“好家伙！杨允眸的小辫子，这次终于是被揪住了！”
“好棒，团结就是力量！”
沸腾的人群中，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发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加入到了这一场论战中。现场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作战指挥室，他们共享话题词，配合着彼此的发布节奏，各自在擅长的领域给彼此打辅助。
擅长扒细节的账号发现，小密探发布的每条微博的IP地址，都能和彼时杨允眸拍戏、参加活动时的所在地的IP对应上，借此调侃了一番“走到哪，黑到哪”。
善于引导饭圈撕逼的营销号主攻方向是：列出“圈内小密探”黑过的明星们，果然除了杨允眸，其他的女明星几乎无一幸免，黑的方式无非三种：拍丑图、嘲演技、爆料丑闻。
“各家粉丝开始围剿杨允眸啦！”事件每进行到一个关键性节点，现场总会有人高呼一声，激动的情绪再次感染了现场所有人。若不是背后殡仪馆三个字太过显眼，路过的人都会误以为这里是什么热血训练营。
保姆车上，杨允眸穿着黑色长款呢子大衣，里面搭配了黑色基本款衬衫，掖在并不修身的黑色西裤里。她素颜，头发随意扎了一个马尾，戴着黑框眼镜，放平了座位，侧向窗边，闭着眼睛。
她比原定时间早了一个小时出发，一方面是想避开明星进场的高峰时刻，另一方面是，她提前联系了治丧委员会，想去看看现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雯雯最先发现了不对劲，她看到了舆情，于是轻声说了句：“姐，好像出事儿了。”
杨允眸其实没有睡觉，她睁开眼，看了眼外面的风景，然后轻声问：“怎么了？”
雯雯把手机递给她，她看到微博的营销号都在跟一个热点：这个靠黑女明星起家的营销号，居然是杨允眸的？！
杨允眸迅速打开了相关话题，她看到话题的相关讨论里，各家粉丝以从未有过的团结姿态，集体围剿着自己和自己的粉丝。
杨允眸一开始有些懵，因为引发这场战争的那段转发文案，是前一天晚上她自己编写好了之后，发给小雅的。杨允眸的微博虽然都是小雅帮忙发布，但文案都要自己写的，这是两人的默契。
随着微博上那些信息不断地被拼凑出来，杨允眸的心情比坐过山车还要起伏。
一开始杨允眸觉得小雅只是单纯地切错号了而已，她有些气恼，气恼小雅居然还偷偷做了个营销号。
但自杨允眸确认了小雅这条精心设计过的、对她不可见的分组朋友圈之后，她有理由怀疑小雅的真实动机——这不是故意，这是蓄意。
这么多年，杨允眸已经对外界的枪林弹雨习以为常，但被自己人、甚至是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人背刺，还是头一次。她快速在脑海中复盘了和小雅工作中的点滴，除了适当的严厉，好像并没有什么过分之举。
杨允眸给小雅打去电话，意料之中地，小雅已经关机。
车速越来越慢，杨允眸看向窗外，殡仪馆的大门已近在眼前，大量的粉丝、媒体拥堵在门口。这个节骨眼，下车也不妥，留在车里也无济于事，此情此景，成功引发了她的偏头痛。
“给我一片止痛药。”杨允眸把左手伸了出来接药，右手举着手机，正在给纪岚打电话，铃声响了半天也没人接。
雯雯在助理包里翻找着头痛片，然后递给杨允眸。此时已经有粉丝认出了杨允眸的车，他们拥到了车的两旁，用力拍打着车门和玻璃。
面对看上去热情得有些过度的粉丝，杨允眸快速地吞下止痛药，甚至都没来得及喝水，活生生咽了下去，她试图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好让自己在人群面前看起来没有那么惊慌失措。
杨允眸甚至已经准备打开车门了，直到她捕捉到了那些堵在车门口的粉丝脸上的表情——那不是热情，是激动，不是粉丝见到偶像的激动，而是仇人相见起杀心的激动。
“毒妇”“婊子”“心机女”“道歉”“滚”……一声声辱骂穿过玻璃，杨允眸的耳朵都照单全收了。
杨允眸拉上窗帘，翻出了包里的墨镜戴上。而此举似乎彻底激怒了车外的粉丝，他们开始更加猛烈地摇晃车身，更加用力地拍打车门。
一个激动的粉丝爬上了车顶，不停地蹦着，大声呼喊着。车顶上方强烈的震动让杨允眸终于绷不住了。
“报警！”
雯雯慌慌张张地打开手机，准备按着110，司机看到不远处驻守的警车已经鸣笛了，警察从警车里出来维护了秩序，并最终在警车的护送下，杨允眸进了殡仪馆的大门。
民警敲了敲杨允眸的车窗：“现在安全了，但我建议你在车里等一等。”
杨允眸定了定神：“没事，再等只会让他们的情绪更激动。”
车门开了，杨允眸走了出来，一个鸡蛋朝着她头部的方向飞来。
“啪”，只有杨允眸听到了鸡蛋撞击她的太阳穴时，发出的那清脆的一声，流出来的不是蛋液，而是鲜红色的液体，杨允眸闻到了人造血浆的味道，那是剧组常用的拍摄道具。
血浆顺着她的太阳穴往下流淌，渐渐浸湿了她黑色的呢子大衣。好在是黑色，黑色能吸收住其他的颜色。可是脸上到脖颈处那一道道刺眼的鲜红色，让她看上去像是一个被枪决的犯人——实际上，她的公众形象，也确实在这一瞬间，被枪决了。
其实在被扔鸡蛋的时候，充斥杨允眸脑海的，并不是任何的情绪，而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有谁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好这样的道具呢？
孙黎黎还在房间里化妆，她通过手机直播看到了杨允眸被扔鸡蛋，她笑了出来。
张张却有些焦虑：“那是咱们的粉丝，不会被扒出来吧？”
孙黎黎瞪了眼张张，转头又满眼笑意地看向张张边上的小雅：“小雅，真有你的！”
小雅也十分满意地笑了，然后继续用电脑看着直播。她的表情里没有丝毫愧疚，反倒是挂着自鸣得意的笑容，像是猎人在欣赏着战利品。
房间里已经不见了宣传坤坤的身影，一山容不下二虎，小雅既然来了，坤坤留着还有什么用。只是坤坤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开除的，经纪人张张没有跟她说实话，但她通过助理小明打听到了，顶替她的人是小雅。
坤坤翻了翻之前投放营销号的聊天记录和打款记录，她发现自己曾经投放过“圈内小密探”，还是在四年前投放的，当时的报价是1000块钱，收款人叫“孙梵雅”，而这是小雅的全名，四年前小雅还没有在杨允眸这里工作。
坤坤无比正直地把付款记录和投放单据发给了孙黎黎，并附文“黎黎，你要小心这个小雅，这个账号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她今天能背刺杨允眸，明天就能背刺你！”
孙黎黎收到后轻蔑地哼了一声，随后回了个拥抱的表情。
坤坤根本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小雅自愿耍的小手段。就像张张也并不知道，孙黎黎为了这个小手段，向小雅支付了20万元现金。这是孙黎黎和小雅共同保守的秘密，共担秘密的就是自己人，而秘密之外的人，从此以后就是外人了。
很快地，安欣团队也发现自己曾经投放过“圈内小密探”。雅卓拿出之前的记录给萌萌看，萌萌还在跟雅卓商量，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他们的好朋友纪岚，毕竟不想让纪岚遭受如此的舆论折磨，此举被安欣制止住了。
“你跟纪岚说干什么呀？如果被网友发现我们买过营销号，会来嘲我的！”安欣说的确实没错，但凡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安欣总是清醒的。
“放心，我不会把咱们的投放记录给他，我只跟他说这个号是小雅的，剩下的让他想办法，他有的是办法。”萌萌解释道。
“萌萌你是听不明白吗？不用跟他说了。”安欣的语气里已经透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
雅卓听出来了，在一旁打圆场：“是啊，萌萌，没事的，你不告诉他，也会有别的团队告诉他的。”
“哼。”听到这，安欣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嘲讽，“你放心吧，不会有人说的，他们巴不得少一个竞争对手。”
雅卓和萌萌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安欣。
“你知道女明星在面对谁的时候，不会嫉妒，只会真心希望对方好？”
雅卓和萌萌摇了摇头。
“在面对镜子的时候。”安欣说到这里，大声且痛快地笑了出来。
向来只会说瞎话的安欣，在这件事情上的判断，无比准确。
没过一会，安欣收到一条信息：“决定好了，随时可以来上班（努力的表情）！”
安欣立刻冲着萌萌和雅卓宣布了这个消息：“对了，我找了一个大经纪，管整个工作室，明天就来上班了。”
萌萌有些不爽，她以为自己和安欣的拌嘴，是两人早已达成的默契，没想到安欣翅膀硬了，非要找个顺从她的人。
萌萌问“谁啊？我认识吗？”
安欣：“你太认识了。”
萌萌皱了皱眉头，实在想不到这人是谁。
还能是谁，是纪岚。
殡仪馆里，人潮涌动，前来悼念的明星格外地多——与其说是来悼念，不如说是来凑热闹的，毕竟今天的两大热点都在殡仪馆里，一个躺在棺材里，一个站在人群中。
杨允眸从殡仪馆的洗手间里出来，脖颈处还能依稀看到红色血浆的残留，靠近太阳穴的头发有些湿润，是因为擦拭血浆而沾到的水，她的面部，因为反复的擦拭导致有些泛红，和眼睛里的红血丝倒是“相映成趣”。
杨允眸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殡仪馆里的众人已经站好，准备开始悼念。女明星们站成一排，分别有孙黎黎、安欣、张静……这一幕和她梦里的场景不谋而合，只不过梦里的她们愤怒地朝自己涌来。而现实里的她们，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这些严格管理了自己面部表情的女明星，还是被杨允眸从眼神里找出了破绽，她们那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充盈着嘲讽、怜悯、冷漠。连那些平日里演技差到被观众嘲笑如同盲人的明星，此刻的眼神里都饱含信息量。
众人朝着杨允眸点头、微笑，云淡风轻地假装着没有看到微博上的热搜，和场馆外抗议的粉丝。
杨允眸并没有回应，她只是觉得浑身瘫软，大脑不受控制般地宕机了。她原本想闭目养神，可发现只要闭上双眼，自己的身体就会不受控制地往下栽去，无论她如何努力掐自己的大腿，都控制不住这席卷而来的瘫软感。她终于坚持不住，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的这一举动，但所有人都假装自己没有看到异样，只有陪在她身边的雯雯察觉到了不对劲。
在场的人们，究竟有几个知道这场“切错号”的闹剧背后的真相？或许只有安欣和孙黎黎，又或许是所有人。但现场的情况是，所有人看上去都一脸无辜，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场葬礼上出现了两条深不可越的鸿沟，一条是所有人和林雅茹的生死鸿沟，还有一条就是知道真相的人、和不知道真相的杨允眸之间的鸿沟。
没有人能帮她，始作俑者小雅已经叛变，纪岚也正在离开的路上。杨允眸孤军奋战，她已经尽可能地让自己的一切都尽在掌控中，但最终还是输给了“自己人”的贪婪与胆怯。
杨允眸就像表演逃脱术时，被手铐禁锢住了双手的魔术师。而手铐的钥匙，当场的观众人手一把，他们并没有选择递给杨允眸，而是将这把钥匙咽进了肚子里。
不，比这个更惨。她们将钥匙别在了腰间，彼此炫耀着。
而蒙着眼睛的杨允眸，根本看不见，她甚至在这个节骨眼，还因为雯雯拿错了药，导致自己快要倒下。可这又能怪谁呢，要不是她自己心虚，何必换个瓶子？就如同要不是她好胜心强，又何必去抢那条裙子？
杨允眸的双眼终于不受自己的控制，她在恍惚间看到了林雅茹。林雅茹扎着麻花辫，像最初两人认识时那样，习惯性地迟到了，然后兴奋地朝她跑过来：“等很久了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