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正举行宴席，猎物堆积如山，每个人都有收获。乐师在人群中高唱，“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王之干城。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王之好仇。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王之腹心。”
士兵们将猎物分给山下的村子，百姓乐得合不拢嘴。他们跪下来赞美天子，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一些大夫舍不得吃兽肉，装在包袱里想带回家。
齐州于在宴席上安静地坐着，他的食案放有两碟满满的肉，他一口没有吃，也没有理会想与他谈话的大夫。
天子的身边坐着羲和、云中君、百里之武、季群和五位重臣，他们足足谈了一个时辰。有两位漂亮的舞女来到齐州于身旁，他不为所动。
返回赤骥的路上齐州于的手一直撑着脑袋，他盯着墨车外的景色，过了好一会才眨一下眼睛。大道两侧的麦田铺满瑞雪，一望无际，几栋低矮的房屋长在雪堆之间。一位消瘦的农夫跪在路旁，等候天子的墨车驶远。
墨车忽然停下，齐州于听见前方传来哭声。一位妇女抱着两岁的孩子跪在天子的驾车前方，哀求天子救救她的女儿。士兵驱赶妇女，被天子喝令退下。
天子唤来医师为孩子看病，医师给了妇女一袋药草，妇女连连道谢。车辆接着行驶，此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树干粗的雷电落在马车附近，引起马的恐慌。
云中君告诉天子这是天变了，由月甫引起，天下各处也遭遇烈日和雷鸣的折磨。天子好像说了什么，但齐州于没有听见。过了一个时辰，他们回到王宫。齐州于被云中君带到火园，他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
“王不罚你。”云中君将齐州于推进河墟的房屋，“洗个澡，洗干净点。”
热水已放满，小小的澡堂里水雾氤氲，西侧有一扇大窗户，可以望见夏日般的花海。齐州于关上大窗，站在窗边听了一会。长乘在石头上磨爪子，折丹扑扇翅膀，马前和细犬在玩耍。
热气在他指间缠绕，引诱他跳进水里。他等了一阵子，之后才脱下肮脏的衣物，他先是坐在池子边打湿身体，动作慢悠悠。
热水没有让他的戒备完全放下，他耳听八方，尽量使水花声压小一点。他洗得很仔细，手肘内侧被搓下不少污泥，脖子和脚踝的泥条更多。
背部的鞭伤仿佛是一张破烂的渔网，从侧面看他的皮肤凹凸不平，腹部的刀口没有完全愈合，热水可以在伤口内堆积。他摸摸脚后跟，撕下水泡破裂后的皮。
热水浇净他的身躯，他先将双脚放进池子里，后慢慢坐进去。瞬间，他能感觉到热水里蕴含着某种东西，正击破他的戒备，使他丢掉最后的警惕。他想要离开水池，可热水压迫他的双肩。
齐州于尽力抓住最后一丝警觉，免得自己沦陷于此。
哧啦，绿玉长剑刺穿窗户，直逼他的脑袋。白剑霎时显现，弹开绿剑。
“我刚刚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进去。”长乘收回绿剑，“不赖嘛，真想让你加入我们。”
“休想。”齐州于的心脏跳得很快，要是他没有保持头脑清醒，说不定额头会溅出血花。他走出池子，白剑仍握在手里。
“你不问我为何要攻击你？”
齐州于瞥他一眼，迅速擦干身上的水，穿上衣物。
“因为王想看看。”长乘摸着剑刃，“不管你有何反应，你的同伴都会——”
白剑刺中窗户，近在长乘的脑袋边。
长乘没有躲闪，“去竹堂，王在那里等你，别再慢悠悠了。”
齐州于站在屋门边，望着东南方向的竹堂。他只能看到屋檐的一角，还有几棵高大的竹子。他刮了一下犬牙，接着迈出脚步。神明们都静静地看着他，而他的步伐有些慢。
竹堂很大，是一座两层楼高的阁楼，其内收藏着众多竹简、龟甲和石板。齐州于跪坐在为他准备好的坐垫上，面前有一张食案，摆有一壶茶和两个茶杯。
右侧的墙上挂了一把黑弓，箭矢的羽尾乃鲜红色。天子就在不远处的架子后，只看见他拿竹简的手。
“不懂礼。”
齐州于迟疑一会，之后他起身，对天子下跪，拱手于地，额头碰一下手背。
“你觉得很吃亏。”
“没有。”齐州于淡淡回应。
“你在月国的时候也如此傲慢无礼的吗？”
“曾是。”
“你是影？”
“不是。”
“还是说龙语可以帮你变成影？”
齐州于有点不想承认，“是。”
“有意思。”天子放下竹简，“寡人渴了。”
齐州于拿起茶壶盖，放入茶叶，冲进热水，最后他将茶水倒至茶杯中，做完这事后他规矩地跪坐好。他双唇紧闭，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幽影落在他身上，玄黑华服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盯着食案，没有抬眼。
“你害怕寡人。”天子盘腿而坐。
齐州于内心发出一声嘲笑，可微微撅起的双唇出卖了他的想法。
“连寡人的脸都不敢看。”
齐州于没有出声。
“抬头。”
齐州于听后，缓缓抬起双眼。天子的样貌还算俊秀，他有二十六岁，但左边的脸像是受到冰法术的折磨，那里的皮肤如同碎裂的冰霜，或像冻结的湖面，与另一半完好无损的脸判若天渊。若齐州于没有记错，天子的名字叫姚白。
“你好像不惊讶。”
“我见过更丑的。”
“是谁？”
“我自己。”
姚白笑了笑，他喝口茶，“寡人给了你七天，本以为你会在最后一天做出什么事。”他直视齐州于的双目，“还有喜奴，她的实话实说是不是让你......不知所措？”
“有点。”
“她明白说实话的后果，那便是她的下场。”
齐州于冷笑，“原来都是王的命令。”
“寡人本来不想见你。”
“我也是。”
“哈哈哈哈，齐世子果然语出惊人，看来你只顾着耍威风，忘了惹下的祸端。”姚白放下茶杯，五指抓住茶杯的边缘，热气都汇聚在他的掌心，“刘四娘太老了，她却告诉寡人你的实力不如她，南荣当离还有几下子，鱼奴的箭术根本不能看。”
齐州于尽量放松自己，不让手指握成拳头，他的视线回到案几上，保持面无表情。
姚白双臂交叉，“仁还不错，左臂快要断了居然还能握得起战弓。为了养一个他这样的强者，百姓得干多少活？”他朝齐州于露出笑容，“你的侍卫更厉害，眼睛看不见，耳朵还冒着血，竟然能与百里之武打上两天两夜。”
他的怒火正处在悬崖边缘，不断警告自己绝对不能顶撞眼前的男人。内心不断响起“放松”二字，仿佛要突破他的喉咙。
“今天的恶鬼一事，齐世子有意将寡人陷入危险之中。”姚白的笑容渐渐加大，“鱼奴会替你接受刑罚。”
“不可......”
“寡人听不见。”
听见同伴所遭受的磨难，齐州于近乎要投降。他弯下身子，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低头折节，“我自愿受罚，请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