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的客栈是人最多的时候,男奴、女奴在东厨与厅堂之间忙前忙后,刚做好的饭菜能在十几秒内端到客人的食案上。
众宾客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每个人的说话声不大,但集中在一起就非常喧闹。近的声音淹没远的声音,或者突如其来的喊叫在刹那间夺得瞩目。
烛火不够明亮,只照出从饭菜里飘出来的热气,远远望去,客栈不见人,只见一团团白雾。除了十剑客,剩下的六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吃得慢悠悠。
千灯已吃完,她眼神低垂,手握茶杯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她正侧耳倾听每个人说的话。仁同样这般,他食案上的碗碟被他吃得干干净净,一口茶可以分五次喝完。为了低调一点,他们的武器都放在客房里。
客人一批接一批地来,六人占领角落的位置太久了,或多或少已引起注意。要不是齐州于和刘四娘吃得停不下来,恐怕会遭人记在心里。齐州于时不时问千灯听到什么,她均是摇头。这时来了两名新客人,刚好坐在他们的一侧。
“我说的是他,姚国的使者。”灵族男人点点食案,“刚从苍梧野回来。”
矮族男人吹一口热茶,“在你家?”
“在,他两天后才回姚国。”
“月世子真的在苍梧野?”
灵族人点头,“现在月甫已经不是世子了,他是月侯。”
“好快。”
“最先遭殃的可能是秋国和大荔国,然后月国军一路往南,再往北,最后到姚国。”
“嘘,小声点。”他们的食物被端上来,饭菜极为清淡。
“月国军就算有折竹将军也不行,这个天子虽然上了年纪,但可不像他爹姚惠王,他巴不得月国军打过来,之后一举消灭。月甫无礼在先,没有诸侯会与他结盟,他必然失败。”
“可我听闻月甫......”矮族人凑近对方,压低声音,“和陌生人见了面。”
“说清楚。”
“嘘。”矮族人瞥一眼隔壁的六人,发现他们沉浸在吃喝之中,“十几天前的事了,陌生人的衣服好像是,哎,我忘了叫什么,反正不是诸侯的使者,但他们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灵族人愁眉苦脸,“无非就是结盟的事,想不到他竟走到这种地步,亏他还是君子之首。”
“这称号只不过是百姓所言,论君子,谁也比不上齐国的春无人。”
“齐世子还在月国吗?”
矮族人饮茶,“听闻不在了,被齐国派来的人接走,这算是违约了吧。”
“没人会责怪齐侯,月国不得人心,迟早灭亡。”
两人吃完饭,匆匆离开。齐州于眼神示意千灯,千灯悄悄跟上他们。饭后,鱼奴想到附近走走,齐州于准许。子渊想跟上,被齐州于送到十剑客面前。刘四娘有别的事要办,不与他们一起。
鱼泽的野武族人不在少数,仁走在街上不会引人侧目。这里距离苍梧野有很长一段距离,当地百姓忙忙碌碌,丝毫不知道那里发生的一切。鱼泽临河而建,盛产大量肥美的鱼群,鱼的种类繁多,比其它地方更容易捕获。
渔民们破冰捕捞,拖出一大网收获,他们用冰保存,直接运到集市买卖。商队装运好一筐筐的鱼群,送到其它村子。一枚铜币就能买到四条鱼,好心的店家还会多送两条,即使是鱼泽中最穷的人也能不必花钱就可以得到一条鱼。
三人走在街上,虽没看到河,但能闻到一阵阵鱼腥味。两侧街道贩卖不同做法的熟鱼,有烤制、烟熏或清蒸,让刚吃饱的齐州于又饿了,他还挺想知道生鱼的味道。
吵闹且凶狠的声音在左侧传来,一位店家遭受恶霸的刁难,他取出钱袋,被恶霸嫌少。鱼奴见怪不怪,齐州于推着想教训恶霸的仁前进。
西边的房屋鳞次栉比,从侧边看去有些房屋凸出来有些房屋凹进去,不能很好地望见下一个街口,道路也因此像肠子一样弯曲在其中。
鱼腥味被困在密布的房子之间,有些房屋的屋顶连在一起,底下的昏暗巷子住着一群人。他们被士兵赶走,屋顶的木板也被撤走。空气里混杂馊味和尿骚味,鱼腥味已是较轻的味道。
百姓人手几条生鱼,他们笑容满面,急着回家。鱼奴左顾右望,有时走错路需要往回走,她见到年纪和她一样大的姑娘,她愣了愣,想要打招呼。等到姑娘和她爹走远,鱼奴都没有张口。
经过被雪堆积的狭窄巷子,一座小小矮坡藏在其内,周围都是房屋,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小天地。几名孩子在这玩雪,他们的欢乐纯粹而持久。
鱼奴走到左前方的屋角,挖出两个老旧的木盒,她打开,里面装着的是石头笛子,另一个木盒装有三片不知哪来的丝绸残布。她取走东西,前往别的地方。
三人离开一条由西向东的水沟,来到北边的另一块居住地。这里的鱼腥味变淡了些,敲打木头的响声取代刮鱼鳞的声音。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木匠正在修补船只,在木头上凿出榫卯的结构,安放到木船的缺口上时两块木头严丝合缝。
鱼奴站在店铺前,盯着木匠的脸。木匠抬头,一见到鱼奴就惊地瞪大眼珠子,他缓慢走向她,颤巍巍地念出“鱼儿”。
鱼奴走了,头也不回。齐州于问了木匠几句,得知他从小看着鱼奴长大,她爹娘很久没有回来。仁在前方五十米的地方等着齐州于,他指着巷子。齐州于赶去,发现巷子里有很多破旧的房屋,鱼奴停在其中一间。
屋子里住着一户人家,四位年纪尚小姑娘挤在肮脏的草席上,她们都穿着鱼奴小时候的衣服。小姑娘们的娘亲挺着大肚子跪在地上熬鱼汤。五人察觉到鱼奴的视线,茫然地望着她。那位妇女目光呆滞,显然头脑不太灵光。
鱼奴双唇紧闭,进入屋里,她拿起地上的木头玩偶,擦掉上面的灰尘,露出她的名字“小鱼”。她放下玩偶,退出房屋,轻轻关上木门。紧接着她飞快跑到巷子的尽头,唰地蹲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鱼奴靠着墙角,她无力似地坐下,双手掩面。木匠闻声而来,哭着抱住鱼奴,后悔自己没有看好她。鱼奴哭了很久,齐州于和仁在一旁默默等候。
“你去了哪里,过得怎样,有没有受人欺负?”木匠操心道。
“被人带去月国的义安。”鱼奴吸吸鼻涕,指向齐州于,“幸好遇到贵人,被他救了一命,就在他府上过活。”
木匠看一眼齐州于,“小鱼怎么不回来?”
鱼奴低头,“那时我身体不好,要养病,而且城外有很多妖怪。”
“现在你没事了,到家了,你以后想怎么办?”
“和他一起。”
“他待你好吗?”
“很好。”鱼奴抓住木匠的手,“我爹娘埋在哪里?”
木匠摇头,“我找不到他们。”
“是什么妖怪?”
“狼妖。”木匠扶起鱼奴,将她交给齐州于,“多谢贵人对小鱼出手相助,我无以回报。”
“她已经以身相许了。”
“这,是吗?”木匠愣住,“希望贵人能好好爱待小鱼,我在此替她爹娘感谢。”他跪下磕头。
齐州于搂过鱼奴的肩头,“嗯,我绝对不会亏待她。”
“你们会留在这吗?”
“我要带她去齐国。”
“齐国好,比这好得多。”
木匠给鱼奴一袋钱币,硬要她收下,说这是她爹娘最后的东西。鱼奴接过,与他道别后跟着齐州于返回客栈。一路上鱼奴抱着钱袋,一语不发。她进入客房,齐州于隐约听见她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