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阿祥将左臂埋入雪堆里,举起石头砸自己的胳膊,马上被小铜神和许由抓住。阿祥骂骂咧咧,抬脚踢开他们。齐州于走近,听见阿祥在喊“太痒了,我受不了,我要废了它”。
小铜神的双脚压住阿祥的上半身,双手紧抓他的左臂。许由的双臂牢牢扣住阿祥的右臂,两腿夹紧他的右脚。灰伯掰开阿祥的右手掌,夺走他手里的石头。
齐州于对他们的这种办法感到有些好笑,“他这样子多久了?”
阿祥尽力挣扎,面红耳赤,“别多问,叫他们放开我。你们别这么用力,很痛啊!”
齐州于卷起阿祥的左臂袖口,一卷肮脏的红布紧紧包着他的左臂,褐色的是干枯血迹。他还未解开红布上的结,便闻到浓厚的腐朽味道。
阿祥挣扎得更厉害,“别碰我,我叫你别碰!”他一个挺身,揪翻小铜神和许由,紧抱着自己的左臂跳过石墙,跑入树林里。
两人叹气,灰伯拖着小木车去砍柴。
“他这样子好像有十年了。”小铜神坐在一块石头上,“应该有十二年。”
“他的脚和眼角也是那时候没的吗?”齐州于问。
“他是巢国的巾车,因为没有及时修复墨车,大夫生气了,他被砍掉右腿,右眼是逃跑时弄瞎的。”
“就因为这?”
“那些人总有理由弄你,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的背是怎么回事?”
小铜神叹气,“我是充人,被抓到偷钱,右手掌没了,后背被巫师钉了铁钉,再也取不出来。”
“原来那是钉子。”他看向许由,“你呢?”
许由打哈欠,“边疆戍兵就是我,当力役的时候呢我偷懒三次。”他洋洋得意,“别人都没有我这么会偷懒,这里面可是有大学问。”
“所以你的大拇指没了,右手也被打残。”
“猜得没错,但我的右手从小就是这样。”他拍打右手,“它坏得很,惹得村里人都不敢接近我。”
齐州于看向灰伯,“他呢?”
小铜神的脸色变得哀愁,“他这样子已经有四十年,他是秋国的木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吓了一大跳,怎么会有这种人活到现在,如果是我,早就跳河里。”
灰伯坐在木桩旁,两手别扭得握着斧头,吃力劈砍木柴,一根木柴要挥砍十几次才能劈成两半。齐州于踢一脚闭眼的许由,呵斥他去帮灰伯,否则今晚没有肉吃。
许由不情愿接过灰伯的活,由于他的左手没有大拇指,他的动作颇为迟钝。小铜神被齐州于看一眼后也不敢怠慢,抹泥巴、堆石头,比之前更卖力。石墙已经与另一头相连,现在只需堆砌至一人高即可,这本该今天完成。
齐州于拾起石头,放在泥巴上,又将石头压实。他重复几次,虽动作不断,但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
“你还在想过去的事吧,满脸都是心事。”小铜神走到齐州于身边。
“与你无关。”
“本来就没有关系,所以我才不会可怜你,你太年轻了,还没经历过真正的风暴呢。”
“我应该要经历什么?”齐州于淡漠道。
“如果你是公子或世子,用不着这么辛苦,但现在你和我们一样都是蚁民,迟早会过一次鬼门关。所以啊,我们应该每晚都要祭祀神明,不要第二天就被人盯上。”
“你有祭祀吗?”
“废话,不然我怎么会活到现在。”
齐州于看着沾满泥巴的双手,他搓掉一些泥巴,发现他的手已恢复不了以前嫩滑白皙的样子,“若是质子,要经历什么?”
“更容易了,那种人要得过且过,装疯卖傻,好好享受就行了。”
“听上去好轻松。”
“那种人哪懂得我们的苦。”他搂着齐州于的肩膀,“他们到了敌国,不是死于安乐就是太过反抗而被杀头,我不知道哪种是聪明哪种是傻瓜,反正质子不愁没肉吃。”
齐州于笑了笑,卷起袖子,一口气铺上十几块石头。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聊起自己的家乡。许由不太喜欢自己村子,村民总是远离他,生怕自己的手也会变成那样。小铜神却是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谢国国君的府邸,他总是能在那拿走几件东西。
“要是你们到了谢国的首杨,一定要去一家叫‘流’的店,一般人是找不到的,那里的酒啊,香得不得了,一开始喝是不会醉的,几个时辰后才会醉。”小铜神咽下口水,“尤其要喝楚伯亲手酿的酒,啊,好想回去啊。”
呼哧,阿祥踢着雪回来,衣物肮脏到不忍直视,两撇胡子沾有泥块,看上去些许泄气。他拍拍手上的白雪,揪下胸前的兔毛。
“终于舍得回来了吗?”
“你这死铜神,每次都是你把我弄得这么痛。”
“我个小,拿你当坐席刚刚好。”
“兔子太难抓了,没有陷阱根本抓不到。”
“所以我们的老弟多么厉害啊,喂,我平时待你不薄,分只兔子给我呗。”
“呸,那是我争取回来的。”
“只有你才能进村,你就别欺负我了。”
“谁欺负谁啊,到底是谁偷换我的草席?”
“别计较这点小事啦。”
另一声呼哧,雪堆被一只爪子踩中。石墙外的异样立刻吸引齐州于的注意,距离不到五米远的地方站着三只夜叉,它们蠢蠢欲动,缓慢靠近石墙。齐州于拉住正要逃跑的小铜神,同时命令阿祥别跑。
阿祥两腿打颤,举起两拳头到胸前,他哆嗦地看向夜叉,“畜生,你们可知我当年有多厉害,是不是想尝尝我的化蛇吐水?”
小铜神躲在齐州于身后,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它们怎么会来到这?”
齐州于拔剑,舔舔干燥的双唇,想好应该用什么蛇语杀死它们。此时,一道壮硕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内,他来不及细想便快速蹲下,卷缩在石墙底,后背严严实实贴着石头,呼吸刻意放慢,可他惊讶自己心中的恐惧似乎没有以前那么严重。
他来这里已有六天,感觉过了一个月,虽然温饱没有问题,但唯有剑在身边时才能给他安全。冷冽的剑刃映出他模糊的脸庞,两侧的刀锋削铁如泥,可以感受到剑身飘出的寒气。
可惜握在他手里丝毫体现不了这把剑应有的力量,它的主人,他的侍卫,再也用不上这把兵器了。
小铜神看见齐州于的反应,他也忍不住替他害怕起来。三只夜叉嗅到危险的气息,马上逃跑,然而它们全都脖子中箭,一眨眼的功夫全死光。
“哈哈哈,胆敢靠近这里,活得不耐烦了吧。”阿祥指着夜叉的尸体,但百骇军士兵经过他时他慌乱地跳入石墙内。
齐州于见到那名士兵是仁,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仁取下腰后的绳索,捆住三只夜叉的胳膊,轻松拉动它们。
小铜神眼看他似乎要翻过石墙,那样的话齐州于就会被发现,他急忙喊道,“别过来,我在这里挖了一个粪坑,我这几天闹肚子,拉得很硬很臭,我自己都吐了。”
仁闻言,后退一步,往右前方走去。小铜神立马站在齐州于身旁,将他挡在身后,阿祥见状也来到小铜神身旁。仁先是将夜叉的尸体扔进石墙内,随后他一步跨进来,与此同时齐州于也翻过石墙。
仁拖着三具尸体往狐村的方向前进,忽而他朝后一望,吓得小铜神和阿祥直哆嗦。他张望着什么,盯着两位力役。石墙外的齐州于匍匐在地,脸快要贴到地上。
“别、别看,贱民这就干活。”小铜神利索地搭建石墙,“石头放在这,泥巴放在这,不对,先放泥巴。”
仁收回视线,拖着妖怪离开。小铜神和阿祥放松腰背,叹气声很大。
“哇,你刚刚看到没,三只夜叉,三只箭。”阿祥佩服地望了一眼仁的背影,“想当年我也像他一样。”
“行了,老弟都听吐了。”小铜神放上一块石头,之后他坐下休息。
阿祥也停了下来,拿出怀里的兔腿啃食。小铜神见状,伸手抢夺。两人互不相让,使出浑身解数欲要得到兔腿。阿祥将食物放入嘴里,被小铜神拼命掐住脖子,他张大嘴喘气。兔腿掉在地上,他们一同往前扑。
“我走到哪里了?”是姑娘的声音。
他们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顿时愣在原地。齐州于听不出是哪位姑娘,这声音十分柔和,不像千灯的冷清、当离的傲慢、尹婉安的活泼或刘四娘的刻薄,这股声音更加激起他的保护欲。小铜神和阿祥完全看呆,不远处的灰伯和许由看得连眼皮都忘记眨。
“许姬,这里是狐村外的石墙。”此位矮族姑娘身穿侍女的服饰,与自己的主子保持恰当的距离。
齐州于小心翼翼上抬脑袋,认出她就是流金城主的千金。许剪秋两手揪着昂贵的衣服下摆,原本干净的靴子沾满泥土和湿润的雪,她羞愧地咬了咬下嘴唇。细眉微拧,脸蛋绯红,红唇惑心,可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小小的举动令小铜神与阿祥控制不住自己,朝许剪秋走去,直到白羽箭矢射在在石墙上才回过神来。
仁走到许剪秋身边,“阁下在这里做什么?“
许剪秋看一眼仁,低头道,“许姬失礼了。”
阿祥伸长脖子,“这也叫失礼吗?”
小铜神摩拳擦掌,“嘿嘿,小姑娘,你迷路了吗?”
仁的弓箭横在小铜神面前,“不可僭越。”可他的嗓音一点压迫力都没有,完全不令人害怕。
“许姬只是出来散散心。”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还很危险,你看。”许由抬起手指。
许剪秋看向石墙外的血迹,有些不适地掩盖口鼻。小铜神一步站在她身边,遮挡她的视线。她发现小铜神的右臂和后背的钉子,却微微一笑,“你的胡子好有趣。”
小铜神打了一个激灵,发肺腑心感叹,“你笑得可真美。”
许剪秋的润泽脸庞浮现淡淡的绯红,“多谢,许姬很开心。”
阿祥甩动脑袋,胡子随之跳动,“你看我,我更有趣。”
许剪秋轻笑,她被小铜神和阿祥直勾勾盯着看,没有像其他贵族姑娘那样嫌弃他们。许由见此他急忙跑到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卷曲胡子,不料他的胡子里飞出一只苍蝇,惊得许剪秋叫了一声。小铜神摁着许由的脑袋连连道歉,许剪秋并不在意,三人惊叹她的平易近人。灰伯退到屋后,只露出半颗脑袋。
仁本想阻止他们靠近,但他的神态毫无威慑力,甚至被阿祥推到一边,他叹气。许由一股脑问她爱吃什么、喜欢做什么事,许剪秋耐心回答他的疑问。
小铜神不甘示弱,向许剪秋讲述自己当充人经历,阿祥理所当然吹嘘自己当年的英勇事迹。许由推开小铜神,夸夸其谈自己在康国当边疆戍兵的故事。许剪秋的笑容不断,因此三人越讲越兴奋,暗地里较量着。
齐州于听得着急,这些问题都不是他想听到的,恨不得冲出去抓住许剪秋问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