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带到那方小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衣衫褴褛的少年蜷缩在墙角，眼神躲躲闪闪，小嘴抿得很紧。
他虽一脸害怕，可眸光中却不掩坚毅。
「喏，人给你带来了，叫……你叫什么名字？」管事嬷嬷粗声粗气问。
我赶紧答：「阿颜，奴婢叫阿颜。」
阿颜是我为了掩饰身份，在内务府记档时随口编的名字。
嬷嬷颔首，「以后就由你来伺候十七爷的饮食起居了，若有差池，拿你是问。」
我抿唇，关于这男孩的疑问愈笃。他身为皇室贵胄，何故屈居在这掖庭？
如若是被针对待遇，又为何有人要求必须保全他性命无虞？
当管事嬷嬷离开后，过了许久，少年竖起耳朵听了一会，终于松了口气。
他云淡风轻地从地上站起身，掸去衣袍上的泥尘，说道：
「好了，他们都走了。」
果不其然，方才那畏惧的样子是他装出来的。我意识到眼前少年的城府之深，并非是我能揣测的。
刚想问“为什么正巧是我到这里来”时，他幽幽开了口：
「是我让他们指了你来伺候我的。」
他认识我，从去年的琼林宴上便认出，我像个透明人被他看穿。
他不仅知道我与九皇子的过去，还有我曾是九千岁府上禁脔的事情，他全都知道。
我抿了抿嘴，转移话题：
「掖庭亦有不少周正的房屋，为何偏偏要住在这年久失修的破屋里？」
瑜泽慢慢低下头去。
「只有在这儿，才不会被那些疯疯癫癫的冷宫弃妃找麻烦，也能躲开那些人……」
「那些人？」我蹙眉。
瑜泽不再说话了，就像那次我初遇他时一样，眼神恢复深邃的孤冷。
后来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我渐渐明白了他的身世。原来，瑜泽是皇帝曾经一夕宠幸了的贱籍宫女所生。
由于嫌弃他的出身，一直被养在掖庭。
而瑜泽并没有自暴自弃，他天资聪颖，买通了奴才经常带他去翰林府偷师、去藏书阁看书。
他的早慧与小心谨慎，来源于这荒不见天日的地方。
他总是故意讨好太子瑜庆，之前还收买了柳陌年，足以见他的智谋过人。
「我是皇子，到底能多见着太子些。我给他递送瑜庆的消息，他好上赶着去讨好太子。代价是，他也要暗中帮助我一些事。」
十二岁的瑜泽面上露出促狭的笑，笑了半天，被我抬手抹去他嘴角的灰，渐渐敛了下去。
他从未被疼爱过，所以才会表现得这样冷血又没心没肺。
某种意义上，我们算是同病相怜。
从此以后，我以贴身宫女的身份照顾瑜泽，与他在这冰冷的掖庭相依为命。
我把他视为亲弟弟一样照顾，有时望着他倔强的小脸，也会痴痴地想：
如果能看到弟弟宁衍，他今年也十岁了，应该也和这十七皇子差不多高了。
时光飞逝，瑜泽安安稳稳待在这掖庭，与我关系日益亲厚。
他虽生性冷酷，但时日长久相处下来，我发现他是一个良善的孩子。
他清楚地知道我不愿回首的过往，因此从不主动揭我伤疤，反而时常宽慰。
他说：「姐姐不要觉得自己脏了，在这深宫，我见过太多真正的肮脏，人心才是最污秽不堪的东西。」
掖庭这一偏僻简陋的小屋，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我知道他忍辱负重的目的。
「总有一天，熬到太子登基，给我封地，我们就有逃出生天的希望了。」瑜泽多次坚定地对我说。
宫中人心浮躁，不过是恃强凌弱惯了。他被打被骂实乃常事，却坚持隐忍，不想生事端。
而我总是像个母鸡一样把他护在宽大的翅膀后面，急头白脸地怒吼，吓退那些想欺负他的人。
被我护在身后时，瑜泽的眸光总是晦朔不明，他冷不丁问：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我没有回答，也许是因为他与我如涸辙之鲋，都在底层为生存而挣扎着，也许是他与我弟弟年龄相仿……
亦或者还掺杂着些辨不清的情绪。
这一年秋天，一向身体健康的瑜泽被掖庭宫人感染了风寒。
夜半，发现他高烧滚烫，我不到天亮就急吼吼去药方局给他拿药。
然而，风寒多为时疾，许多人都在取药。即使瑜泽身为皇子，在狗眼看人低的宫廷也没有特权。
我好不容易捱到取药的时候，还顺便去买了个新的药罐子，将药材放到里面。
不料回来时，就被几个得了时疾的大宫女故意撞倒。
「拿来吧你，就你这条贱命，配得上用这么好的药？」
我面红耳赤：「那是给十七皇子用的！」
然而，人人皆知瑜泽不受宠，我的话起不到丝毫震慑作用。
药罐怦然碎裂，里面的药材掉了满地，她们从我手中尽数抢走。
最可恶的是，那些还是平日里与我表面亲厚，姐妹相称的人。
我跪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崩溃地收拾着，见瑜泽咳嗽着从屋里走出来。
他慢慢蹲下身，替我拾起地上的药罐碎片，低声说：
「姐姐，你好傻。这宫中哪里有什么真心，不过是势弱依附势强，到头来，也免不了互相残杀……」
我瘫坐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终于在他的搀扶下，咬着牙站起来。
不知道哪里来的无名火气，让我冲他吼了起来：
「那我呢，你认为对你可是真心的疼爱？倘若将来有一日，也会一条白绫赐死我吗？」
瑜泽的脸色僵住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委屈的赧颜。
「姐姐说什么呢，」他咕哝了一句，因风寒而鼻塞的嗓音有些闷闷的：
「你与他们又岂能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