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渐渐从淡青转至深邃的黑,仿佛被夜色悄然吞噬。
一声清脆的“咔嗒”声,张筱筱按下了卧室顶灯的开关,霎时间,三人所在的空间清亮了起来。
张筱筱压住笑意,抱起双臂,反问陆还。
“那你这个厉害的刑警,又为什么来派出所呢?”
陆还一愣,瞠目结舌,嗑巴应付。
“工,工作——正常工作调动而已……”
杜刚看在眼里,笑在脸上,朝张筱筱挑眉。
“他被我们抛弃了!你不觉得他这种人,很讨厌吗?”
张筱筱闻言,看看怒瞪杜刚又干咽唾沫的陆还,得意坏笑起来。
“真别说,还真是!那就是他活该呗?”
张筱筱说着跳到杜刚跟前,二人“Give me Five”击掌大笑在一处。
原本笨嘴拙舌根本逮不着机会挤兑自己的杜刚,这下有了牙尖嘴利的帮手,这两人幸灾乐祸的样子令陆还格外气闷,他皱起眉头推开二人,走回客厅默默继续收拾。他拿出整理箱中的零碎,摊放在桌上,重新安排码放。
陆还拿起一本笔记本,封皮泛黄,年头久远,他的思绪也跟着飘远。
陆还的性格并非天生就这么别扭的。他的亲生父母是锦官镇的渔民,一家三口的日子虽称不上富裕,但日子却也过得温馨怡然,三餐有鱼,四季如歌。陆还也成长为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小男孩。
直到陆还12岁的一天,父母意外在赤锦江中溺毙,他似乎一夜之间从童年的梦境中惊醒,体会到人生的幸福和快乐如同短暂的烟火,借来的美好总是要归还,而孤独与悲苦才是与生俱来的馈赠。
自那以后,陆还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习惯性地将自己从人群中抽离出来,像一个旁观者,静静观察着他人的情绪与感情,不愿再轻易陷入其中。他的内心筑起了一道高高的城墙,将自己与外界隔绝,避免与其他人的共情。
回到锦官镇,陆还也不是无家可归,这里有他的养父——陆半瞎。陆半瞎待他视如己出,他常打趣说两人这姓氏本就一样,还省去了改姓的麻烦。但陆还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自己回到了锦官镇。自从被送到城里念初中起,他便隐约感受到陆半瞎的期望——希望他能够离开这个锦官镇,远离这里的回忆与痛苦,去寻找属于他的未来。
陆还还没想好该如何告诉养父自己回来的消息,但他不知道的是,王所已经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陆半瞎。
“哎?警官大学!这是你母校吧!”
张筱筱的声音打断了陆还的思绪,她正拿起桌上一个漂亮的银色镜面金属盒,上面激光雕刻有警官大学校徽和书法校名。
陆还一激灵,回身就抢过张筱筱手里的金属盒子。
“别乱动!放下!”
但张筱筱调皮一笑,转身轻易躲开了陆还的手,同时,打开了盒子。
盒子中间,有一枚金黄色狼牙,拇指大小,金属质感,熠熠闪耀。上面镶嵌精致警徽的“松枝麦穗纹”金冠,罩着狼牙粗端,似乎能立作摆件,整颗狼牙似乎能从金冠里拔出来。
“这是什么?好精致哦!”
张筱筱看了个大概,正想拿出来细看,陆还伸手越肩,一把抢走。
眼见错失一个到手的“秘密”,张筱筱摇头叹惜。
“别再乱动我东西!”
陆还的眼中怒意慑住了张筱筱,她尴尬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也说不出什么话。杜刚凑过来,肩膀轻撞张筱筱。
“那是传说中的‘警之信’狼牙印,是陆疯子的宝贝,命根子那种!”
“警’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枚印,出自警官大学,最厉害的痕迹学教授朱景春之手,每一届只有一枚,只颁给他最得意的门生。而陆疯子那枚,是最后一个,朱教授收山不再亲自带学生了。”
“是枚印?那印文是什么?”
“不知道,我也没看过。杨大队知道,但他没告诉过我。”
陆还心里郁闷得像一团乱麻,他没有因为张筱筱乱拿东西生气,可他不知道究竟的原由。他不想再看见那枚狼牙,偏偏因为张筱筱的好奇,让狼牙又看见了陆还,他记得朱教授将它颁给自己时说的话:一个好警察既要有独狼的凶狠和坚韧,也要有狼群的智慧和团结。他突然感觉自己遭到警大全体师生的嘲笑,其中还有刚毕业的自己。
于是,他抢回“警之信”,塞进一个收纳盒,推到书柜深处,又压上一大摞书。
张筱筱忽然挤到陆还跟前,眼神不满地瞪着他。
陆还呆愣愣地退开,不知道这个姑娘又要干什么。
张筱筱不满地瞪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你生气了!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道歉!对不起!”
说着,她双手合什立在胸口,低头收下颌,上身还微向前倾了一下,样子很是虔诚。然后她抬头又盯起陆还“不过,我以后可以来你的阳台喝酒看江吗?”
“你,你——”陆还显然有些跟不上张筱筱跳脱的思维,他直感觉自己脸上很热,慌忙躲开张筱筱的眼神,奔大门而去,“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窗外路灯已亮,微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
自打张筱筱进屋,陆还内心里的那道墙,就像是被一把锤子不停敲击,他总感觉张筱筱在突破他的防线。这让他的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所以,他慌了,想离开房间出去透透气。
陆还刚打开门,郝楠的笑脸赫然出现在门外。
“哎哟,我正想咋敲门呢!正好了!”
郝楠说着,手上提着一只满登登的购物袋大步进门,陆还一路追在后面要接过去。
门外又跟进一人,杜刚眼角见影,望去:“杨,杨大队?”
进门的杨靖,手上也提着一只塞满东西的购物袋,点头招呼了一下,但拦住想要接手的杜刚,跟在郝楠身后。
陆还也看到了杨靖,但他没有打招呼,心里对杨靖突然的调派通知,多少还是有些记仇。
“怎么样,老刘给安排的。”
郝楠指着房间内外道。
“这阳台是真不错。”
“挺好挺好,老刘有心了啊!”
张筱筱凑了过来,一把挽住郝楠。
“楠姐,我收拾得不错吧?任务已经完成,那我先撤了!我房间也得收拾一下呢。”
郝楠拉住张筱筱。
“哎别走。你也刚搬来,注意事项我一块跟你俩说了。”
陆还看了眼杨靖,从他跟前走过去。
“咱所住这民宿的,只有你俩,这里人员流动大,你俩得互相照顾。虽然房间是老板主动提供的,但咱们得注意影响哈。”
陆还、张筱筱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回应。
“这里的老板姓刘,我一会儿把联系方式推给你们,你们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他讲,商量着来。民宿里要是有什么你们能帮忙的,刘老板有什么困难,咱也积极点,搭把手。刘老板是咱所治保老先进,是个爽快人。”
“你们平时要是不想在所里吃,可以在民宿吃,费用能打折,算所里的。”
郝楠神秘兮兮地小声告诉他们。
“老刘也是江对面有名的‘水鬼火锅’老板哦。”
“哇!水鬼火锅?楠姐你说真的?”
张筱筱惊呼打断郝楠,然后进一步问。
“市里还有家‘锦官宝船菜’的高端菜,他们是一起的,不会也是那个刘老板的吧?”
“嗯嗯!当然是他的!人家生意做得很大,不差钱,真就是想帮所里解决些问题。你们在这里就可以点锅子吃,还有各种卤味,我以后说不准会常来找你们蹭饭!”
两个女人正因美食而共鸣,杜刚忽然在一边饥腹响如鼓,引得众人齐齐侧目。
“中午到所就没吃东西,跟着王所喝了一肚子茶。”
杜刚很不好意思,可他是真饿了。
陆还瞪了杜刚一眼,想着该说什么,他的肚子也忽然不争气地也叫了起来。
“郝姐,你推荐个地方,我们去吃饭吧!”
杨靖满面春风地对郝楠提议。
“我请客,庆祝陆还入职水所!”
“那,我们去吃汽锅鸡!谢谢杨大队,我想了好久了。”
郝楠毫不客气就报上了躺在美食清单上的一家店,转而又小声跟张筱筱耳语。
“火锅回头咱俩去,陆还随他。”
“嗯,没问题!楠姐去我那看看,陪我换个衣服。”
张筱筱瞟了一眼陆还,拉着郝楠就走。
“陆还?”杨靖叫回陆还的眼神,并以自己的眼神询问:你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杨大队,”陆还明白杨靖的意思,“那个什么,我——我也换件衣服,您跟杜刚先去。”
杨靖看着陆还想了想,道:“成吧,我去外面抽个烟。”
杜刚没有跟着杨靖离开。他等着陆还简单刷洗了卫生间,又换好衣服,准备跟他一起出门时,拦住了陆还。
“怎么?”陆还见杜刚挡着门,很纳闷。
杜刚不语,从裤兜里攥出一个东西,在陆还面前摊开手。陆还眉头微皱,从杜刚的手里捏起一颗完整的子弹头。
“这是行动那天,船阵上那家伙朝你开那枪,打进船板里了。”
杜刚作着说明,有点得意。
“我听说,这种没要你命的子弹能辟邪,送你作个护身符吧。”
陆还抬眼看杜刚,眉头依旧皱着,情绪复杂。他沉默着,等杜刚说他另外的用意。
“你别嫌我多嘴。千万别躲,别让你心理那枪,最终有一天打中脑子,那就严重了。希望,这个护身符,能护你在水所平安吧。”
说罢,杜刚热情洋溢地笑起来。
陆还看着杜刚笑,口露尖牙,又古怪又有点恐怖。
他明白杜刚的好意,但因为头一回见到杜刚展露这种僵硬的温柔,陆还一时消化不了……
五个人的晚餐吃得很实惠,消灭了三锅鸡和众多小菜。总体上,郝楠和张筱筱消灭了一半,三人男人则负责了另一半。
饭后,天上飘起了面如银针一般的雨。
杨靖开车先送陆还和张筱筱回民宿,然后拉着杜刚和郝楠离开了。
三层楼梯口,陆还转头走向自己的房间,张筱筱则继续上楼,忽然张筱筱在上层楼梯转角叫住陆还。
“什么事?”
陆还从走廊探出脑袋。
“我相信直觉,”
楼梯角掩着张筱筱半边身子,表情神神秘秘的。
“你一定很有故事,以后一定要讲给我听才行!我可以拿我当辅警的理由交换。”
陆还靠在走廊墙边,不禁面露无奈。
“你那理由爱说不说,我早晚能搞清楚。但你想挖别人隐私,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吗?就这么直白?”
张筱筱趴到楼梯扶手上,往前探出身子。
“我只想听你的故事,里面的隐私你可以略去嘛。还是说……”张筱筱故意斜视陆还,装出一副阴险神情,“你有绝不能示人的黑暗人格一面?”
“我看,你不该学历史,该考我们学校,好好练练你的闲心!那么喜欢听八卦,小心消化不良!”
说着,他转身进走廊,不再理会张筱筱。
陆还开门进屋,忙碌一天,终于安静了。
突然回到锦官镇,眼下终于安定,陆还准备打个小盹,卸下积攒了几天的疲惫。
风雨如旧,一夜无事。
然而这看似平静的夜晚实则暗潮涌动。平静之下,诸多阴谋正趁着这无边的黑暗,在悄无声息中慢慢酝酿、发酵,伺机而动。
赤锦江跟这夏季天气一样,反复无常。
此刻的江面出奇的平静。
虽然还看不到黑色的浪涛在夜风夜雨中翻滚,但雨水披洒出的鱼鳞波浪,一波接一波推向两岸的码头。
锦官镇货运中心码头,一艘排队等候了两天的趸船终于靠岸了。一口白牙的船工穿好雨衣,装好一众文件,雨中最后检查好货舱的两道封签,带着另一名船工跳下船。冒雨奔码头管理办公室而去。
一口白牙名叫老谢,前不久公安部门的净水行动刚刚收网,所以排队许久才过检放行。老谢按规矩填写了船单:船号、货号、货主、保险等等。然后,他拿到了船务办公室发的住宿卷,等候过检需要一些时间,他们可以上岸到指定旅店修整。
这指定旅店,就是距离码头和派出所都不远的刘老板民宿。
雨渐渐变大,老谢与另一个船工在一阵电闪雷鸣中,上了三楼,住进了陆还的隔壁。
这个雨夜,睡得雷打不动的,是张筱筱;消化不良的,是陆还自己。
陆还睡得很不安稳,在床上辗转反侧。
老谢进门时,正巧一道白闪,照得走廊惨白闪烁,接着就是一声炸雷。
一声惊雷的同时,睡梦中的陆还突然惊醒,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一般无法呼吸,他拼命喘着粗气,咕咚咕咚喝下一整杯水,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陆还定了定神,他回想起刚刚的梦:他站在一个漆黑的街角,两侧是斑驳的砖砌墙,街的另一头灯火通明,行人说笑往来,他仿佛与他们并不处在一个空间。手上的灼热感传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竟握着一把枪。枪好烫,好烫,似乎温度仍在上升,陆还是在忍不住,甩手将枪仍到角落,没想到,医生巨响,枪走了火,胸口一热,陆还低头,只见自己的胸口正中一枪,一道血柱直喷天空……
虽是梦境,但陆还却真切地感受到了胸口传来的阵阵疼痛与窒闷之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心脏。他挣扎着起身,走进卫生间。
他拧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自己的脸庞,试图借此清醒过来。水流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打湿了他的衣领,也带走了些许梦中的阴霾。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波澜。
陆还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几乎天天都会做噩梦,各种恐怖的场景常常让他从梦中惊醒,心有余悸。离开锦官镇后,他的噩梦也逐渐减少了,本以为已经摆脱了过去的阴影。然而,一回到锦官镇,噩梦又在深夜侵袭,让他无处逃避。
他无奈地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那笑容中透露着一丝苦涩和自嘲。看来,自己和锦官镇之间确实还有着未解开的缘分。
陆还转过身,发觉卫生间脏得难以接受,便细致清理起来。
一番折腾后,卫生间焕然一新,他就势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跟此时陆还头发上的水珠一样,淅淅沥沥低落在地面的水洼里。雨后万籁俱静,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反倒显得更加寂静。
陆还怔怔地坐在电脑前感受这一刻的安静。
这是几天来最难得的时刻,回到锦官镇的这几天,鸡飞狗跳没有消停过,新事旧人接踵而至,往事如枯叶堆积,仿佛一点火星就要在陆还心中烧起漫天大火。
比如狗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天的趸船上,他们失去联系的这几年间,狗蛋到底认识了什么人,在做什么营生?还有那间密室,对,密室的U盘!
陆还回想起案发现场的U盘,他跑去翻出自己换下的那条脏裤子,在裤兜里一番寻找。
他手上拿着U盘,重新坐到电脑前。陆还将它插到了电脑上,看向屏幕……
陆还本以会因加密打不开,想着碰碰运气就好。
谁知,除了几个名为“CJCJ”的压缩文件包受损无法读取外,整个U盘文件都是正常存贮的。
陆还认为,这应该是狗蛋私下为自己复制的重要文件,他猜测狗蛋也许知道早晚会出事,提前在外自己打算,然后突遭抓捕,没来得及拿走。
U盘文件以表格数据为主,像是账目,还有些PDF,粗略阅览,是些合同照片,只是关键部分都打了码。
陆还主要仔细看了那些表格,里面记录着前后五年来一个叫“SY”的家伙,支付给许多人钱财和贵重物品的行为。
备注里则偶尔写有像“娱乐报销”、“分红年礼”、“关键介绍费”之类的目的和用途。而那些收受者,记有名字的,无不是政商大佬、学术权威、演艺明星等各界名流。
但最让陆还好奇的,是明显以暗语代号记录的条目,像“择瓢”、“折灯笼”、“草梢鹰”以及“江漂线”等等。陆还猜测了许多可能,但没一个觉得贴边的——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