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是你？”
陆还房间门外的张筱筱，溜着眼珠，越过挡门的杜刚肩头，看到了窗前的陆还。
“你住这儿啊？！”
站在书架前，手上擎着几本书的陆还，转过身来，正跟张筱筱的眼神对上。
“张筱筱……？”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张筱筱闻言惊讶，眼睛瞪得乌溜圆，自来熟地挤进屋。
杜刚反应过来时，张筱筱已经站到陆还跟前，好奇地仰视着这个几小时前，曾被她奚落的这个“新来的警察”。
陆还被张筱筱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两人的身高差，和近在咫尺的距离，陆还习惯性低头，结果一低便对上了张筱筱的眼睛，撇过头去又显得过分刻意。陆还的眼神最终停在了张筱筱额前的那绺紫色的头发上。他余光瞥见张筱筱的巴掌脸，细眉细眼，再加上一个小而挺翘的鼻子，一般男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可爱甜美的女孩。陆还想的却是，这个女孩怎么一点也没有分寸感，像是个……女流氓？
下一秒，张筱筱更加嚣张。
“之前没注意，你身材管理不错嘛。个子够高，胖瘦刚好，好好保持哈，可别像王所那样放弃自我管理……”
张筱筱说着就要伸手拍拍陆还的肚子，陆还瞠目结舌，触电一般后退躲开，他的表情惹得张筱筱很是得意，转而又露出“谁稀罕”的表情。
“逗你呢！”
陆还保持和张筱筱的距离，将手上的书挡在身前作为隔挡，心里盖棺定论，女流氓无疑了。
“治，安，学？”
张筱筱念出了陆还怀里的书名，忍不住笑出声。
“上学净撩小学妹了吧？！怪不得业务能力不行，现在知道恶补了？没大用咯……”
张筱筱抱着怀里的床单被单等床上用品，腰一扭，转身就要走向卧室，边走边笑着奚落陆还。
“你，你到底是谁？哎！那是卧室，你干嘛要去！还没收拾好呢！”
陆还见张筱筱不理自己，半湿的长发一扫他脸，人还直奔卧室而去，他急忙气闷地追了过去。
杜刚抱着胳膊一直靠在门边看戏，他万万没想到，菜市街那一幕居然还有续集。二人一前一后去了卧室，他也跟了上去，靠在卧室门边，继续看戏捡乐。
张筱筱迈着轻快的步子进了卧室，目光如同扫描仪一般，迅速看了一遍整间卧室。
陆还跟上来，重复着问题。
“你到底是谁？干嘛进我房间！”
说着伸手就要拉张筱筱，想拽走她。在白天与黑夜交界的黄昏，如此暧昧的时刻，卧室里有个女孩，陆还多少有点难为情。
张筱筱毫不在意陆还的问题，她大咧咧地把床单什么的扔在床上，转身躲开了陆还的手。那一团床单被单等物品立即吸引了陆还的注意力，那是一套蓝色的警务标准床上用品。
陆还正要上手展开床单看看，张筱筱惊叫一声，陆还吓了一跳，转过身去。
“哇！你这卧室带江景阳台！好不公平！我那屋为什么没有？”
卧室阳台侧，原是妥帖地拉着厚厚的两层遮光窗帘。张筱筱一把拉开，就看到阳台的大玻璃门。她惊喜地推开，抱怨着跑上阳台。
张筱筱在江景阳台上，好一番左右瞭望外加伸展活动，陆还看向杜刚，实在不明白这么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是如何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此怡然自得的？
张筱筱感叹着迈步走回卧室，看向陆还。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我两次，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张筱筱，锦官镇派出所内勤，比你早入职一周，算是前辈。你好！”
她一步站到陆还跟前，利索伸出手。
陆还迟疑着握过去，张筱筱一把攥紧，猛摇两下，扔开。
这水所的女同志，真是个顶个的社牛，仿佛自来熟是入所的必备技能。不就早来一周，就摆出一副前辈的样子，这么一想，这女孩反倒显得可爱起来。
张筱筱退开两步，站到床边，抬手拢发，绾起一个俏皮的丸子头。
“是郝楠姐，让我给你送床上用品来，毕竟是宿舍。其实我早应该猜到，你就是我们所调来的那个新人。我本来住所里的趸船宿舍呢，郝楠姐突然告诉我搬家，也挺好，船上住着太潮了，本来就不舒服。”
张筱筱边说边换上警蓝色的床单被罩，动作利索，说话声音如同跳跃的音符。原本沉闷的屋子，自从张筱筱进来的那一刻，仿佛就活了过来，如同从刚刚拉开的帘子，照射进来的明媚阳光。
“后来保安说新来了一个民警，重新安排警区办公室，我宿舍就给挤保安住了。所以我也住这儿来了。我住楼上。房间可没你这个好。咱们碰见时，我那是搬家的最后一趟。”
说着，张筱筱指指天花板。她上身穿着宽松的嫩绿棒球衫，下身一条运动裤的打扮，抬手时，腰间白皙的皮肤若隐若现。
陆还撇过头去，耳朵有些发烧。他故意咳嗽两声，提醒张筱筱，杜刚则在一旁使坏，让陆还别吱声。
张筱筱不明白这俩男人什么情况。她头上的皮筋随着动作的起伏越来越松，突然滑落，头发再次披散下来，她咬着枕套，两手慌忙挽救发型。
这一幕，使得陆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似乎还从未见过一个年龄相仿的异性，在自己的隐私空间里，做着如此平常却亲密的举动，他内心莫名升腾起一丝温暖。
“好了，搞定！”
张筱筱掸拍了拍手，她满意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然后看向一边的陆还。
“谢，谢谢……”
脸热的陆还尴尬地笑着，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从耳根红到了脑门，仿佛一只烧红的虾。
陆还抬头看到，那张双人大床已经换上了熟悉的警蓝色。虽然薄被没能叠成豆腐块，只是简单平铺在床脚，但床面那种对强迫症都友好的平整度，已经驱散了陆还心里的“陌生”感——他都有些感动了。
陆还又看张筱筱，她的脸上洋溢起灿烂笑容。
天色已是青紫，一阵晚风由开着门的阳台吹入，清凉舒爽。
又不知突然从哪里反射来一道金红色的夕阳光，穿过随风双双舞起的窗帘和玻璃门，像一件薄纱外套披在了张筱筱的身上，斑驳金红。
陆还的心里，接连几天的不爽和阴霾，也跟着有了一瞬的金光璀璨。
“谢谢啊……”
陆还除了再次道谢，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忽然想到，人家姑娘已经大方地正式自我介绍过了，自己也该通报姓名，才不失礼貌。于是，他磕巴着通报自己姓名。
“哦，对了，我，我叫陆还。”
“让女孩子先自报姓名，哼，没风度。”
张筱筱根本不理会陆还稚拙的“示好”。从陆还跟前走过。
客厅里乱堆书本的写字台，陆还过来时，张筱筱已经将桌子收拾得已经井井有条了，一本本书按高矮，大小秩序码作一排，看着很舒服。陆还虽然不反感她碰自己的东西，但他多少还是不好意思，于是上前阻拦张筱筱。
可张筱筱一转身，晃开陆还，继续整理起旁边的书架。张筱筱说着，脚尖挑过装书的那个整理箱，手上整理着已摞放在书架上的书。
陆还赶忙扑向书架，张开两臂，面露尴尬地隔开张筱筱。
“不用不用，真不用，我自己会收拾，真谢谢你……”
他故意躲避着女孩子的眼神，说话声渐弱下去，这让他心里犯嘀咕的羞涩劲暴露无遗。
“还不好意思啦？我们内勤在案子上帮不上什么忙，可不就得服务好你们的生活嘛！你人生地不熟的，郝楠姐就是让我来帮你尽快安顿好，不耽误工作嘛。”
张筱筱说着，见陆还已执意“霸占”书架了，便蹲身拉过另一个全是衣物的整理箱，开盖，抱出一团衣服刚要往卧室去，陆还突然大吼一声。
“别！别动！”
陆还一个箭步上前，从原地呆愣的张筱筱怀里一把抢走衣物，蹿进卧室。
满眼问号的张筱筱看向杜刚，杜刚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一头雾水。
陆还将衣物扔在床上，飞速捡出里面一个防尘袋，起身藏到身后。
张筱筱看在眼里，马上全明白了，讪笑道。
“哎哟哟，内衣裤嘛，大家都是成年人，有啥好难为情的！”
张筱筱说完，上手整理起陆还扔了一床的衣服，但嘴上也没停。
“你们男生擦脸、擦脚、擦身上都用一条毛巾，内衣内裤就算穿破洞也不换，说是穿旧的舒服，上面的破洞也算是彰显个性，是不？”
靠在卧室门边的杜刚闻言，在张筱筱背后竖起大拇指，撇嘴看向陆还，示意：不错哦，她很懂你！
陆还瞪杜刚：你一边去！
他想拦住张筱筱叠自己的衣物，但一个女生分毫不差地说中他的“内裤个性”，着实有些让他不好意思了。
他看着张筱筱利索叠衣服的样子，身体里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陌生感受，乱糟糟的，但又是温暖的，从头到脚。
他忽然怀念起以往办案时的刺激生活，精神的高度集中，绞尽脑汁的分析研判，同事间无言的默契，以及抓捕时的生死对抗——熟悉、热血，充满狩猎的痛快淋漓。
而眼前，是个没有涉案情境，需要虚与委蛇，灵活拿捏人际距离的基层生活，到处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派出所，陌生的同事，陌生的工作对象，陌生的宿舍——除了卧室这张警蓝色的床。
他在对自己进行心理剖析：那不是“依赖”， 是“不安全”情绪的应激对抗。张筱筱如此单刀直入闯入他的私人领地，以强烈的入侵性带他进入了新生活，在那些“陌生”的衬托下，他有了这张出自张筱筱之手的警蓝色大床，才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归宿。对，没错，一定是这样，人之常情，我也是正常人的反应而已！
陆还这么在心里给自己解释着，看了看张筱筱。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郝楠姐告诉你的？”
张筱筱叠完最后一件衣服，双手一拍，坐到那摞衣服旁边，双手后撑着身子，看向陆还。
陆还欲言又止，先将怀里的内裤塞进衣柜，转过身，看着坐在床上圆睁大眼的张筱筱，长出一口气，两手比划着大背包的形状。
“你那个大包，有个铭牌，写着，张，筱，筱。”
张筱筱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故意拢成个能吞下鸟蛋的“O”型，然后很快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微笑。
“不错哦，跟我猜得差不多。”
张筱筱还想接着说什么，陆还却紧咬她的话尾，继续说。
“我还知道，你其实是辅警。你是故意用在职民警的口吻说自己是‘内勤’，就是想设计我这个‘新警’误解，然后到所里再见面时，才会发现被你耍了。”
其实，张筱筱刚进门时，陆还就已经大概猜到她的身份了，只是张筱筱一系列的主动输出，让陆还一时犯蒙，不知道怎么回应。眼下张筱筱似乎有意测试陆还这个“新警”，杜刚不禁捂嘴憋笑，他知道，陆还只凭本能反应，就不会让张筱筱失望。
“何以见得？”
张筱筱站起来反问，神情没有意外，倒显得饶有兴致。
陆还伸手指了指张筱筱的头发。
“这太明显了。警务条例明确规定，民警不能染发。不过，辅警好像也不允许吧。你说入职已经一周，但你一没剪短，二没染回来，所以，我还知道，你上班会戴假发。”
“为什么不是戴帽子？”
张筱筱真的惊讶了，她没想到陆还的观察力如此惊人，她起了胜负心。
两人竟像是警校小考一样比拼了起来。
陆还上下打量张筱筱，丸子头，连帽衫，哪样都不会跟帽子搭在一起，他冲张筱筱眨眨眼。
“我不觉得你会喜欢戴帽子，不像你的兴趣，无论什么样的帽子。菜市街下雨那会儿和现在，你就都没戴帽子嘛。况且，工作时戴帽子，不太合适也不方便吧……”
“好——好吧。”张筱筱承认了陆还的话。她不甘心认输，抱着双臂绕陆还踱步一圈。
“眼力和头脑还算不错，我想，你是从刑警调过来的吧？”
“甭管你之前是哪个部门的，现在你调来了派出所。派出所是最前沿，是所有警务工作的基础阵地！你要有与群众打成一片的觉悟！不过别担心，整个锦官镇有什么不明白的，甭客气，问我就成！”
张筱筱趁机就想占据上风，她拍了拍陆还的肩膀，脸上的笑容甭提多欠了。
陆还看着几乎㨃上脸的张筱筱，心想：这家伙辅警培训一定是高分通过的，宣传精神是真熟啊——你就早来一周，锦官镇的事你就能知道得比我多？
这么想着，陆还一撇嘴，随口搭腔，说了句。
“我可比你熟……”
张筱筱听罢，正眨眼细想，一边的杜刚立即坏笑接茬。
“哈哈哈哈，没错，他家就是锦官镇的！”
陆还恶狠狠斜瞪杜刚。
“啊？那，那你怎么不回家住？”
张筱筱不解，但见陆还并不回答，杜刚也摊手表示自己也并不知道。张筱筱很快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答案。
“也对，派出所碎事很多，回家耽误时间，曹筷儿哥就是，他家很近，但他每天除了必回家那边吃顿早饭外，经常不回家住。”
“我也有问题想知道，”
陆还躲开张筱筱的手，看着张筱筱的眼睛询问。
“你一个康奈尔大学历史系的海归，为什么要来派出所当个辅警呢？”
张筱筱一愣，表情僵住，她忽然记起，大背包上那铭牌本身就是带康奈尔大学校徽的，陆还以此判断倒也不意外，但他如何知道自己主修历史呢？
陆还看出了张筱筱的疑惑，便解释。
“你整理东西的方式很特别，像是某种归档法，在康奈尔能习得这种技巧，大概率是需要整理海量资料的历史学专业，或者，图书馆管理？”
“而你背的那个大包，不像是普通户外品牌，是更耐造的军工品，而且用了挺久了。再加上你叠衣服要露出一角，方便识别分类。所以我猜，你是学历史的，有田野考古经验那种，出土文物都要按条理标记分类嘛……”
说着，陆还手上比画着摆放文物的动作。然后手插兜，斜肩靠在杜刚旁边墙上。
“你这样的女孩，会来派出所当个辅警，实在让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