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前，锦官镇菜市街。
正值黄昏时分，夕阳如一位饱经风霜的画家，以他温柔的笔触，将金色的余晖涂抹成流淌的蜜色，在石板路上铺就了一层醇厚的韵味。
陆还和杜刚跟在郝楠的身后，各自拖拽着一把两轮拖车，载着大整理箱。
郝楠边走，边好奇地打探陆还。
“小陆，你哪年毕业的……哎呀，你毕业那年我刚来派出所……”
“小陆，家里几口人啊……挺大个人，咋还害羞上了，哈哈……”
“哎？小陆有女朋友了吗……哎呀，该找一个了……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陆还“嗯嗯啊啊”勉强应付连珠炮似的问题，每到这种时候，他总是无奈又不知所措。他明知这是善意的关心，但却总是无法说服自己条件反射般的逃避。从警校毕业到市局，陆还最常收到的评价便是“独狼一头，既毒又独”。或许是从父母突然的离世开始，陆还便将自己从人群中抽离，旁观所有人包括自己，屏蔽主观的情感与亲密关系。
郝楠没有在意陆还的敷衍回答，她回过头，指指前方人声鼎沸的菜市街。
“穿过前面的菜市街，就是你的宿舍了。”
菜市街，是由两条依循山势巧妙蜿蜒的斜街，交叉而成的市坊类街区，这里，无疑是锦官镇最繁华热闹的镇中心所在。
街东口外，隔着主干道，就是十字荷花街，老字号餐饮集中地，随便走进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都是屹立数十年的老招牌。
西口出去，便是花鸟市场，花香鸟语，文玩古董。每到闲暇之余，众多市民和游客便纷纷汇聚于此，或赏花观鸟，或淘宝寻欢，享受着悠闲自在的时光。
向北而行，不过几步之遥，便来到镇上唯一的百货商场。而南口则通往锦官镇中心码头，顺着氤氲的湿气，乘着惬意的江风，一路向下，便可直达赤锦江畔。
一听要穿过菜市街，陆还突然抬起头。
“能，不从里面走吗？”
郝楠和杜刚闻言都停下脚步，看向陆还，有些不解。
“这穿过去只要5分钟，从外面绕路，那可比这远多了！再说你住这附近，提前熟悉熟悉，平时要下楼买点啥，也方便。”
“怎么，你这是洁癖犯了，那总不能舍近求远！”
郝楠和杜刚的话，像是一人架着陆还的一条胳膊，陆还被架进了菜市街。
随着菜市场里高低的叫卖声和远近的家常寒暄，遥远的回忆在一瞬间汹涌而来。菜市街似乎跟陆还小时候一模一样，毫无变化。小时候，妈妈常带着陆还一起来菜市街买菜。陆还甚至还能清晰地想起，在豆腐摊偷吃刚炸好的油豆泡，或是数着个儿的买鸡翅。这些他原本已经屏蔽掉的瞬间，却在这一刻提醒他，他从未忘记。
“郝姐，来两斤肉不！”
卖肉的王姐手刀起落，打断了陆还的思绪。
一整扇猪排“咔咔”几下便断成了块块，她一边递肉，一边算钱，一边还不落下吆喝。
“先不了，执勤呢！”
郝楠笑着摆摆手。
“哟，小哥哥，新人啊！”
“哪里，市局调来的，高材生！”
王姐上下打量着陆还，陆还赶紧低下头，生怕王姐认出自己。
王姐的动作还是一样脆生有力，头发比记忆里多了几绺花白。他第一次自己出门买东西，就是上王姐这买排骨。那时候的王姐是远近有名的猪肉西施，现在风韵犹存，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
“这小哥，看着就有眼缘，下次买肉，上王姐这！”
王姐说着就切了块里脊肉，麻利地装好，递给陆还。
“你们当警察的辛苦，多吃肉！”
陆还赶紧摆摆手。
“不，不用了，王姐……”
“王姐，我们不能收东西，这是纪律。”
郝楠以为陆还实在招架不住，帮着搭腔，笑着跟王姐摆摆手，便领着陆还向前走去。
“对了，你不是这儿人嘛，咋个跟头回来似的？”
杜刚转过头看向陆还，觉得有些奇怪。陆还明明是锦官镇人，若是为了执勤方便不回家住，还算是正常，但菜市街这个只要生活就绕不开的地方，他总不能这么陌生吧？这个陆还本就让人捉摸不透，到了锦官镇，似乎疑团更多了。
陆还避开杜刚的眼神，没有回答。锦官镇的生活，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这既是深藏的心事，也是因为其中还有他也未解开的疑团。
郝楠“上不封顶”的社交本领将二人的注意拉了回来。郝楠热情地向菜市街的每一家商户介绍这位“派出所新来的单身小伙子”、“市局下派来锻炼的高级人才”。
陆还感觉，此时整个锦官镇，哪怕是大小官帽山上的飞禽走兽，赤锦江里的虾兵蟹将，都已经知道：天上掉下个警察哥，他母胎单身叫陆还，目前女朋友位招租中……
杜刚识趣地溜到了一边，捂嘴偷笑观看这场热闹，对陆还的遭遇感到一丝同情与好笑。
顶着一路此起彼伏的“小陆警官好”的招呼声，陆还低着头拖箱前行，感觉比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都要艰难。
“我日你个先人板板！”
伴着气壮山河的一声大吼，一副矮壮的身板迎头撞向陆还。陆还在低头快走，只见脚前一片黑影突然压来，不及他反应，眼里一闪黑之后，陆还已抱着箱子摔倒在石板路上了。
“我去……哎？你怎么——”
再待陆还抬眼细分辨，那个矮壮的身板原来是位大妈。只见她从地上弹起，以罕见的爆发力，像炮弹似地窜向几米外的菜店摊位，抬腿就往里爬去，同时挥舞手臂，就朝摊位里的卖菜大妈脸上招呼。
“日你卖批！”
卖菜大妈也不是吃素的，抓起一把朝天椒就往大妈脸上搌。对方随即哇哇大叫，手脚攻击动作更加激烈了。
两位的身量、战力强悍得不相上下，如此一场“大妈级街头自由格斗”立刻吸引人群围拢上来。陆还赶紧起身挤到跟前，打算拉开双方。
“做撒子！”
壮大妈无视陆还，瞪着卖菜大妈，手臂一挥，陆还刚拉住的手臂就滑脱了，自己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陆还稳住，想以身体挤到二人之间，结果雨点般的拳头和挠抓将他打趴在菜摊上，两位大妈垫着陆还，在他后背上连打带骂，愈发激烈；各种菜叶菜头砸向陆还脑壳和眼睛。
陆还挣扎喊叫着，但全淹埋在头上两位的大嗓门里。
杜刚挤过人群，见状就要上前帮忙，可身后一只手拉住了他。
杜刚回头，见是郝楠，正诧异，只见郝楠笑着摇摇头，眼神示意杜刚：不要管，看看陆还的手段。
“停！停！别打了！”
陆还忍无可忍，怒吼着暴发跳起，扯着衣服质问二人。
“看不见警服吗！你们袭警了！”
壮大妈和卖菜大姐总算松了手，像看怪物似地看陆还。
壮大妈从菜摊上跳下来的时候，故意带下几颗菜，落地的时候还踩上一脚。看得卖菜大妈怒火又起，窜出菜摊就要薅对方头发。陆还眼疾手快，架住老板娘，愤怒的手才没够到壮大妈，暂时制止了新一轮恶战。
“二位，啥事恨得要这么个打法？”
“你问她！”
卖菜大姐撇过头去懒得搭理，壮大妈拉着陆还，前一秒还力拔山兮气盖世，下一秒拉着陆还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我挑几块姜，她家的不好，我想到别个去买，她就砸我，拿那个，那个菜头！”
“你挑姜就挑，干嘛掰我的姜！还不买！掰掉的，我卖谁去！”
“15块一斤，你啷个黑心奸商，不去抢撒！”
“你买了吗！不买你走啊，你乱打我菜做撒！”
……
两位大妈又吵起来，作势又要开打。一直插不上嘴的陆还，心下焦躁，发出一声怒喊试图镇住二人。
“别吵了！都是成年人，当街吵像什么样子！都跟我走，去派出所解决！”
“不去！”
二位异口同声，齐瞪陆还，以更高调门狠狠震慑了陆还。
“就在这儿解决！”
这下，陆还不会了，看着二人手足无措起来。
壮大妈抱肩：“我还得回家做饭呢，你要解决就在这儿说！”
菜老板娘叉腰道：“我得看摊卖菜，今天还没回本呢！哪也不去！”
然后二人又齐看陆还：“警察小哥！你说吧，咋解决！”
“这个……我……”
不光两位大妈，围观人群也都看向陆还，想看看他会咋办，可陆还，又不会了。
“怎么不打了？打啊！继续打！”
陆还正为难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孩清亮的声音。然后，一双马丁靴从陆还身后走出。
“让街坊四邻作个见证，分出个胜负，输的包赔所有损失，然后再也不许出现在菜市街，不就完了！”
女孩长相甜美，一身皮衣，脑后的高马尾，粗长黑亮。额前挑染了几绺紫色头发，一直延伸向后，夹在马尾里，若隐若现。而她肩上，背着个比人都大的皮包，她摘下包，墩在脚前，看着陆还，眨了眨眼。
陆还皱眉，警告这位姑娘，不要挑事。女孩对他眨了下眼，继续拱火。
女孩不理陆还，凑到壮大妈身边，挽上她胳膊。
“啥破姜要15块！就是黑心奸商！谁家钱不是一点点辛苦挣的！砸她摊子，关她店！赶她走，看以后这菜市街上，谁还黑你！是不！”
壮大妈听着很是受用，瞅着菜老板娘得意轻笑，但忽觉不对，心下细品。
女孩又跑到菜老板娘跟前，拾起地上几颗菜摆好。
“这种刁客，就该给点教训，让她涨涨记性！啥‘和气生财’，都是扯皮，就得给他们立规矩才行。每天起早上鲜菜为啥？不都为了他们，不识货还烂挑！跟她打，我帮你！看以后谁敢跟你叫板！”
“不是的，”菜老板娘一开始不住点头，渐渐地她低头自己收拾起菜摊，并小声跟女孩解释，“那姜，倒也不是新鲜的，她掰开就更明显了……”
女孩听了暗笑，回头看陆还，示意该他上了。
陆还看得出，女孩几句话，气氛已经缓和了，就差一个大家都有面子的台阶了。可他不知道这种环境，这个台阶该怎么给。
女孩看出了陆还的无力，秀眉一蹙，准备自己上。
就在这时，郝楠终于出场，她以“无上限”的社交能力，掌控全场，力陈“买个姜不至于伤和气”、“以后菜市街还要见面”、“都是过日子，有力气去走船，打渔，没必要在菜上较劲”等等家常理。
最后，在郝楠声情并茂地调解下，两位强悍大妈握手言和，仿佛多年未见的姐妹，抢着承认是自己“鲁莽”。
然后，壮大妈以300块包圆了菜老板娘一地的菜，老板娘则从赠送了点时令鲜蘑当作不打不相识的“见礼”，并用两个大袋子帮对方打包所有菜，说笑着送出老远去……
事情解决，天忽然下起雨来，人群像潮水退去。
陆还和杜刚帮那女孩为大包罩好雨布。她背起包，穿上雨衣，在透明雨帽里瞅着陆还，眼神不屑。
“新警嚒？业务要尽快提高喽！ ”
陆还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她跟郝楠说笑几句，在雨中扬长而去。
“你这第一次出师不利啊。”
杜刚拽过拖车，打伞与陆还并肩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
“这女娃挺厉害，长得也不错，该要个人家联系方式，起码知道名字也好……你该拜她为师，要不让郝楠姐教你也成——”
“她叫张筱筱，有电话……”
陆还在伞里小声喃喃道。
杜刚很是惊奇：“啥？你怎么知道？”
远去的那个比人大的背包，透明雨布里，挂有一个名牌，上写“张筱筱”三字和一串电话号码。雨水隔着雨布冲刷着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