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水流，拂去了餐盘上的污渍，却无法驱散陆还内心的迷雾。净水行动刚刚告一段落，狗蛋的谜团还未解开，他就被调到了一地鸡毛的养老所。
他内心郁闷如被压抑的水流，涌动却难以宣泄，更有被卸磨杀驴的不痛快。
陆还站在水池旁，背影略显孤寂，曹志刚目光深邃地注视着陆还，他正以多年的刑侦经验，复盘陆还来到水所的全过程，但翻来覆去愣是没抓到一个线头能解释如此一个前途无量，专业拔尖的刑侦骨干为什么从市局调来了这儿，这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原由。
王所一巴掌拍在曹志刚的脊背上，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案子的事，曹志刚转头就准备出现场。
没走几步，曹志刚又折回来。
“陆还！换衣服！跟我出警！”
水池前，陆还闻言一愣，一把扯下围裙，就往外走。
赤锦江支流渝江下游，有一个岭下朱村，村民以养鱼和捕鱼为生。曹志刚驾一艘旧快艇，带陆还顺着水路来到村子的水产交易码头。
码头是旧式的，古老而质朴，木板、木桩、木桥，唯一的现代机械只有沾满鱼鳞的装卸叉车。木材由于常年浸润在氤氲的水汽之中，长出了点点霉迹。
陆还跟着曹志刚，一路穿行喧闹的货场，原本叽叽喳喳的渔民、鱼贩们，倏然安静侧目。陆还本以为是这里某个角落的交易，引起了暴力或出现违法行为，可曹志刚却带着他直接推门走进了码头管理办。
“呦！曹哥来啦！快坐。”
散堆着各种坚果和白酒瓶的办公桌后，站起个光头纹身镶金牙的胖子。他见到曹志刚，忙绕出桌倒茶招待，眼神询问：“来，喝茶……呃，这位是……”
“你甭忙了，我待不久。”
曹志刚黑着脸，单手插兜而立，另一手抖指训斥起来，“莫老三，你们赚钱我不挡着，但你吃相不要太难看，记得把嘴擦干净！”
这个叫莫老三的闻言，自己喝了倒出来的茶，笑起来：“哈哈哈，曹筷儿！别火气这么大，不就是那三艘渔船的事嘛！”
从莫老三和曹志刚的对话里，陆还大概明白了事由。莫老三扣了三艘渔船，三个船老大与莫老三的手下动起手来，想要抢回自己的船。
莫老三的意思是这三艘船都是自己贷款修缮的，这仨不知好歹，不想着赶紧干活还钱，倒想背着自己往市里卖手工渔具。莫老三更气不过的是，他们居然把私自把交货剩下的边角料鱼做了鱼酱，去市里售卖。
“又是区家那老头告黑状呗！你又不是不知道，区家那老头成天尽盯着我，老找你们告状去！你看我，就从不给你们添乱！”
莫老三抽着烟，拍了拍曹志刚的背，看似安抚曹志刚的火气，实际上看起来像是大哥在敷衍小弟。
曹志刚躲开莫老三的手，偏头指陆还。
“他，是市局来的，别怪我们没警告你，闹破了，最后大家好说不好看！”
莫老三也懒得装了，露出嚣张的笑，“曹筷儿，别来这套，市局又怎么样？能办我，你们早抓我了！这回我卖你个面子，我给他赔钱，让他满意就是了！不过，你别再想吓唬我，下回来你最好放尊重点！穷雷子！”
“你说什么！信不信我——”
原本静静站在原地的陆还，突然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挥拳打向莫老三。陆还本就不爽莫老三的做派，听到他蔑言“雷子”，先前憋了满肚子被杨靖算计，下放派出所的怨气突然被点燃，瞬间爆炸。
曹志刚赶紧出手阻挡，结果慢了半拍，让陆还的拳头跑了偏——打在了曹志刚的右眼上，但所幸没让事态跑偏。陆还不想作罢，要抓“得理嘴更贱”的莫老三回所。
曹志刚挤着一只眼，以体重和身高优势，咬着牙忍痛拖走了陆还。
锦官镇货运中心码头，泊位上一艘旧快艇随波晃动。
陆还和曹志刚正坐在路边的冰粉摊，吃着酸甜冰爽的凉粉。曹志刚右眼青肿，吃粉时，间歇地随动作“嘶嘶”抽动，一边拿手指轻揉眼周，看着好笑又可怜。陆还低着头不说话。
“你不用不好意思，多大点事！”
“我没有……曹哥，你是不是跟那个莫老三有交易，做他的保护伞？那家伙一看就是个渔霸！”
曹志刚一口冰粉哽在嗓子眼。
“你就没觉得，不好意思？”
“也不是，当然有，但是今天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曹志刚看着陆还清澈的眼神，不禁笑了，他突然理解了郝楠把他扔在后厨，这人智商应该是挺高，但情商在派出所，还真就是添乱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
“嗐，不存在，莫多心……”
陆还做事极专，一旦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某件事或者某个点上，他就会想尽各种办法，庖丁解牛。凡事万物，人是最复杂的因素，派出所的案子虽小但千头万绪。不过几句话，曹志刚已然看穿陆还，这趟下放，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时，一个挑着竹叶清茶担子的商贩路过，曹志刚叫住，买上两碗现成的，递给陆还一碗，自己喝了一大口。陆还不喝，盯着曹志刚等回答。曹志刚这才不情不愿地继续。
“你刚来，有些事还不清楚，我们的案子是另个办法。不是你大神探想的那种。”
陆还不满意，不依不饶。
“别想拿‘基层’打发我，错就是错，违法就得必究！不信你不懂！”
“你这是……市局领导问责基层？”
曹志刚油滑地瞥眼陆还，继续喝竹茶，并发出舒爽的赞叹声。
“哈呀，巴适。你不喝，那就是我的喽！”
曹志刚说着拿过陆还的茶，刚要喝，他的手机响起。没说两句，他就挂了，拿着茶起身就走。
“回去喽，你市局娘家来人，把你的东西运来了！另外，得找王所解决一下你的住处……”
曹志刚说罢仰头，将茶一饮而尽，甩开一双大长腿走向码头。陆还一脸委屈和郁闷，跟上曹志刚。
旧快艇上，曹志刚启动引擎，甩正船头，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回去跟郝姐报一下你的手机号、警号和鞋号，她那儿除了王所转给她的调令，你的信息啥也没有。她联系不上你，还跟我报怨上了……”
说罢，不管陆还想不想回应，他一推油门，快艇甩出一片浪花冲入江面，陆还瞥了眼曹志刚，抹掉溅到脸上的一片水珠。
就在陆还他们离去的身后，远处江面驶来一艘吃水很深的趸船，正在等待入泊，此前因为净水行动，等待的船排起了长队。船桥瞭望的人，手上耍着一柄薄而细长的利刃。
他跟码头管理电台通报完，收起刀，转脸与掌舵的另一人对视，在赤锦江上恼人地等待了几日，可算是顺利入港。他神情得意，露出一口大白牙。
锦官镇派出所，人来人往，一如往常。
有人船只证照丢失，来报案开证明，然后要去船务部门补办的；有小旅馆装潢完毕，来申请复核安全手续，准备开业的；还有尿急进来借厕所的。
曹志刚领着陆还穿过人群，上了楼梯，陆还瞥见食堂门口放了两个巨大的整理箱。
三楼所长办公室。
杜刚正在跟王所长喝茶，杜刚想喝冷饮，可热情的王所长一再推荐他的本地竹茶，弄得陪笑的杜刚一边擦汗一边吹茶小口啜饮。
曹志刚和陆还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嗨，陆疯子，你可回来了！”
杜刚看到陆还，开心跳起来，他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渴望见到陆还。
陆还也没见过杜刚这反应，心下正奇怪，王所长已绕出桌子过来，拍上陆还肩膀。
“陆儿啊，怎么样，头一天还适应啊？”
不等陆还回答，王所长迎上曹志刚询问的眼神，吩咐他。
“筷儿啊，辛苦你告诉郝楠，联系下老闫家哈。”
曹志刚点头应下，转身出门。
王所长笑着拉陆还要坐下，杜刚可不想继续坐在这喝茶，他浑身汗涔涔，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他立刻插嘴，打断了王所。
“陆还，杨大队要我收拾了你队里的东西，拉过来了。你住哪？杨大晚点过来。”
“啊？我，王所还没给我安排……”陆还没想到杨副大队长如此积极，大有“扫地出门”的意味，他很不适应。他马上明白，刚刚在食堂门口看到的两只大整理箱，应该就是杜刚运来的。
陆还这一天，跟着郝楠，先帮工内勤，又值守前台，最后又去厨房帮忙。晚上他冲了个澡，在值班室里间的沙发上凑合了一宿，王所长还没来得及安排他的宿舍。
陆还迷茫地看向王所长，眼神像只流浪猫。
“陆儿啊，咱所条件有限，宿舍就是后面那两艘旧所时用的趸船，甲板上的是住房，船舱当库房，同时也当所里专用码头使。宿舍呢，本就没几间，叶凡、郝楠、辅警、保安——对，还有厨师，都住满了。所以，你要是方便，郝楠一会儿带你去镇里一家跟我们有‘共建’关系的民宿住吧。”
“我没问题，一切听王所安排。”陆还没有犹豫，马上答应。
“那里条件还是很舒适的。江对面，还有个更舒服的，有温泉呢！不过来回要坐船，有急事就不方便了。”
王所越说越起劲，陆还、杜刚只能恭敬听着。
“你住的那地方离菜市场很近，离筷儿家也近，民宿老板还是治保积极分子，前年改造，翻新旧所那两艘趸船时，出了大力呢！你就放心在那住吧，有什么问题邻里左右能都照应……”
陆还和杜刚走后，王所长坐回桌前，若有所思。
沉默了一阵，他拿起电话，直接拨出一串号码，显然跟对方很是熟稔。好一阵对面才接起来
“老陆啊，是我，王忆。你儿子调来派出所了……”
陆还住在民宿三楼的房间，客厅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青瓦房顶，参差错落，向着遥远的江边绵延而去。
这会儿将近下午五点，刚刚下过阵雨，雨洗过的瓦片黑亮如龙麟，反射着晴朗黄昏的金色，夕阳的光便透过窗户漫延进来，抹亮了满屋的墙壁。
夕阳趴在小官帽山的肩上，隔江偷窥着房间里分头收拾的陆还和杜刚。
这是个一室一厅的小套房。窗前有张合适的写字台，正好可以作办公桌，陆还就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上面。靠墙的书柜上，塞满了陆还的各种书籍、资料：《刑诉法司法解释实例》《犯罪学》《刑侦技术》《刑事侦察学》《现场勘验实战指南》《刑侦记者手记》等等。一旁的整理箱里，还有大堆类似没有整理完的书。
郝楠则去街上帮陆还采购洗漱用品了。
杜刚掸手走出卧室，帮陆还一起摆书架。
“你那床单不如人家这里铺好的，我就没换了。毛巾被我垫了放床头了哈。”
杜刚边摆边报告，忽然话头一转。
“我没记错吧，你就是锦官镇人吧？”
“嗯。”
陆还闷头回应。
“那你怎么不回家住呢？”
陆还听在耳中，却无动于衷，持续忙着摆书、翻书，还往桌上放一些，好像一会儿要马上看似的。
“哎，你说话啊，你咋不回家住呢？！家离派出所远？”
杜刚边说，边伸手拉陆还。
“不关你事……”
陆还突然转身，双眼如寒冰般投射向杜刚，让人不寒而栗。杜刚一时愣住，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陆还如此冰冷的目光。他不禁手足无措，尴尬松开手。
陆还埋头继续手中的事，杜刚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房间内的气压瞬间降低，让人喘不过气。
窗外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黑云压城之感袭来，白雨如珠纷纷落下，喧嚣的雨声打破了屋内凝滞的安静。
敲门声响起，杜刚赶紧从这窒息的空间中跑开。
“楠姐辛苦你了……这外面又下雨，淋湿……”
杜刚以为是郝楠，结果没想到门外淋湿一头秀发的，却不是郝楠。
陆还闻声，也转过头，露出惊讶的表情。
“张筱筱？”
“是你？你也住这儿？”
门外身材娇小的张筱筱，怀里抱着被单，看见里面站着的陆还，她的脸上同样露出惊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