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锦官镇中心广场沐浴在柔和的晨光之中。广场北靠大官帽山,十字荷花街从中穿行而过。
广场一侧的水泥建筑群后,有一条依山势铺就的老石板路,石板路蜿蜒向前,仿佛古老的脉络,石板面上的沟沟壑壑之中不知藏了一代又一代人们的多少故事。
石板路两边是木结构的老房子,都是两三层。第一层的店面外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各式的早餐摊。
滚滚蒸汽连成片,带着综合的香气,被高耸的大官帽山吸了去。
山神醒了,人也醒了。
“……穷秀才虚度年华闭窗户,落得个白雪堆满笨头颅。剿巴山血洗双眼初醒悟,悟不穿八股习气未根除。告,告得迂腐,挨,挨得糊涂……”
面摊锅里,老板一边哼唱着川剧,一边手上熟练操作:汆水,捞面,浇头,葱花,再来上一勺灵魂辣油。
喝掉最后一口汤底,伸个懒腰,打个舒坦的饱嗝,这是曹志刚开启新一天的仪式。
他年刚不惑,其貌不扬,肤色黑中泛黄。常年江风吹袭,两条胳膊黑得油亮,仿佛已有包浆。他个子很高,尤其两条腿,又直又长,活像一副筷子,人送外号“曹筷儿”。
曹志刚扯了张纸巾擦擦嘴,碗底压上五元钱,“蹭”地一下站起来。同桌吃面的姑娘眼前一黑,吓了一跳,像是身边一下冒起块门板一样。曹志刚顶着石板路尽头射来的金光,有种独特的硬汉魅力。
曹志刚是土生土长的锦官镇人,打小住在荷花街东头。公安学校毕业就在水所做治安警,娶了荷花街西头的姑娘。
街坊长辈们见他都夸他“人好”、“孝顺”、“顾家”,转脸就说“曹筷儿没见过啥世面,镇子都没走出去”,暗讽曹志刚没出息。
曹志刚不在意,人呐,就像拖板儿鞋,不怕水,不怕潮,走着才自在,过好自己的日子,哪有功夫理那些闲人。
更何况,那些“见过了世面”的人回锦官镇,找地道的老口味还不是得问他。
他一路跟熟人打着招呼,路过豆花摊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买上一碗甜豆花打包带走,晃晃悠悠朝派出所走去。
“我鱼塘遭投毒了,你们管不管咯!”
“一个个都翻肚皮,张着嘴,那眼睛就这么看着我……说他们冤啊!”
曹志刚一进所里,就见曹老太太在报警台拉着代早班的郝楠不撒手。
“嗯,好的,您别着急,马上解决……”
郝楠应和着曹老太,抬眼见曹志刚走近,神情无奈,眼神示意:她又来了,没辙啊。
“姑奶奶,来了……”
曹老太与曹志刚没有亲戚关系,只是单纯同姓,不过曹志刚以“五百年前是一家”为由,认曹老太是自家“姑奶奶”。
“筷儿,跟他们说不清楚,你知道的……”
老太一见曹志刚,就像是见到了真亲人,一把拉住。郝楠赶紧跑回前台,收拾台账和值班记录。
曹志刚不急不缓,搀曹老太坐到等候椅上,将甜豆花拿出来,递到曹老太手上,贴心地为她去掉碗盖,放好勺。
曹老太不是第一次到派出所来反映她的鱼塘被投毒的问题。第一回曹志刚他们确实出了警,经过调查,曹老太的鱼是江边围堰半散养的,因为她的养料投放太多太杂,又不注意开闸换水,所以水质过氧,鱼才翻了肚皮以示抗议。
但自从第一次报警后,曹老太就每周必报警“鱼死”。曹志刚和同事们先后又去了三次,均没有鱼再死的情况,就不去了。
结果曹老太就每天早上来——每次都是水所交班的第一个。同事们都不再信曹老太时,只有曹志刚还耐心听她说话,并每次都给她买甜豆花吃,于是,曹老太改成专挑曹志刚当班来报警。
曹老太老伴早没了,儿子远在北京工作,定期给家里打钱,她一个人在家就养起了鱼。自从曹老太定期打卡派出所,曹志刚就联系老太的儿子,表示老太太是因为寂寞,希望儿子可以多陪陪她。儿子倒也不是不孝,回来转租了鱼塘,接走了曹老太。
不过一年,曹老太想家,又回来找曹志刚打起卡了。于是,曹志刚顺其自然,接受了曹老太这种另类的打招呼方式——“鱼死”只不过是曹老太走进派出所,找民警聊天的开场白而已。
突然,一段碎船浆从门外飞进,砸到前台上。郝楠大惊失色,失声叫了出来。包铁皮的前台,本就坑坑洼洼,这下又被砸出一个新坑。这碎船桨,是个旧浆,横着从中断开,只剩一半,前缘已烧焦碳化。
“王所!所长!快把这个骚贼抓起来!她偷我家船浆,劈了烧火!这是好人干得出来的吗!必须严办她!”
两名渔妇撕扯着就进了门,都是光脚、拖鞋、挽裤、花衫、遮阳巾、斗笠阳帽,肤色黝黑、粗糙,一身水腥味。
喊话的是其中手上提着一只浆的渔妇,气势汹汹。
“单家的!你个泼货!我哪知道是你家的!你那破浆就我家船头扔着,我咋不能劈它!谁让你不好好放着!”
被指责的渔妇明显理亏,但又不认为自己有错,一边反唇相讥的她,一边挥舞着手臂推挡对方的揪扯。
两位泼辣的“水性女”,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尽显各自强悍,生怕对方占了上风,气势仿佛激流波涛砸江石。
曹志刚和郝楠立即上前拉架,曹筷儿高过两女人一头,郝楠也不是个柔弱女人,但二人竟然根本拉不开任何一个,还被这两道“波涛”各一肘打中小腹,吃痛退开。曹志刚退开一步就站住了,而郝楠毕竟轻些,踉跄倒退好几步,最后是食堂迈着方步走来的李献秋,老李头,托住后背,郝楠才站住。
李献秋是所里的老民警,还有一年便可以光荣退休。李献秋平时总是笑眯眯,看似亲切和蔼,一旦敛起笑脸,便是一张威严青天脸。和蔼与威严之间自由切换的能力,让李献秋在论理失效以及审问瓶颈时屡立奇功,也被所里人戏称“翻脸子”。
“筷儿啊,”
吃完豆花的曹老太站到曹志刚身后,拽拽他衣袖。
“你忙哈,不耽误你工作了,闲了来我家,抓毒鱼的坏人咯。”
“成,大姑奶慢走啊。”曹志刚对着曹老太背后应付着,然后揉着小腹看回还打在一处的两女人。
老李头松开郝楠,点头笑笑,咬着牙签不急不慢站到前台里,叉腰高声道:“看清楚这是哪!有完没完!叫你们家男人来管事咯?”话音落,两女人像同极磁铁似的,立即弹开。
提浆的单家女人指着对方:“老李头,是这个泼货——”
“行了行了!我不知道你吗?”
老李头不耐烦地抬手打断她。
“你就是改不了怀疑你男人在外面乱搞的毛病!”
老李头指了指另一个女人。
“你是抓不到黄家婆娘跟你男人搞在一起的事实,就想搞事赶走她!这次是浆,上次是啥来着?”
老李头稍顿,单家女人刚要说话,老李头又继续。
“哦对,上回是要扔的旧鱼网,你赶走了章家的船!你有完没完?要不要找你男人来一起解决?”
“老李头!你,你向着谁的?”
单家女明显被说中了心思,神情尴尬但还是不服。
“上次章家那婆娘我抓到她勾人的骚样了!我,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男人不是省油灯。这两天净水行动,扫黄力度很大的!他没处乱搞的!我肯定给你看好他!”老李头咬了咬牙签,给郝楠使个眼色。
郝楠会意去了食堂。
老李头换了关切语气。
“大早上的,大家都忙嘞,你没事干撒?闲吗?你家娃吃了早饭吗?要不要带份所里的早饭?”
“来,单家的,快趁热带回去给娃吃吧,别凉了。”
郝楠很快提出两份打包好的早饭,递给单家女一份。
“那,那成吧。我还真没做饭呢,回去喂娃。”
单家女就坡下驴,扔掉手上的船浆,拿过早饭,一路小跑出门离去。
郝楠也给了另一女人早饭,女人道谢后也离开了。曹志刚则拾了一支半船浆扔出门。
锦官镇水上派出所每一天都是如此,鸡飞狗跳。锦官镇虽说现在只是个镇,但锦官镇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王亲贵族的自信,就因为这里曾是老锦官府的所在,而如今的锦官市就是由老锦官府发展而来。
说来也奇怪,锦官城内半城江水,市内的水上派出所下水捞人的案子不少,但是近几年,他们这水所除了些非法捕捞的案子,就是些东家长李家短的矛盾,鲜少有命案发生,养老所的名头也就这么传开了。
好不容易喘口气,曹志刚坐下喝了口水。
“咱所啥时候能进个新人啊!”
看着叽叽嚓嚓的接警大厅,曹志刚不禁发出感叹。
“就算来新人,不也都是老果果,你看看叶凡!”
郝楠应了一句,还没睡醒,刚进门的叶凡莫名躺枪。
忙忙碌碌一早上,小面早就消化得精光。曹志刚端着大饭盆,边说边走向食堂。
“再不来点新人,老果果都要熬成老光棍哟!”
曹志刚“咣叽”把饭盆放在传菜口。
厨房里一个年轻的陌生人,端着两碗冒热汽的菜和饭从传菜窗递了出来。此人穿着警服,罩着围裙,黑着脸一声不吭。他放下碗,沉默着转回水池,洗起碗来。
曹志刚看着这人的脸,瞠目结舌,饭也不拿了,赶紧把郝楠和叶凡拉到一边。
“这不是陆还?他啷个在这……”
“昨天收网,市局杨队说,把他留这了。”
郝楠不以为然,想起曹志刚和叶凡昨天上去录机了,没听到这个消息。
曹志刚瞪大了眼睛,十分惊讶。
“所以昨个杨队说来蹭早饭,实际上是来交接他……”
郝楠点点头,但她还是没明白曹志刚为什么这么震惊。
“都说刑警那边‘嘴臭脾气暴,本事最霸道’,这小哥,自打昨天得知被杨大队调来咱所,就一副鱼翻肚的死样。昨天你们忙着收人,王所安排他跟我值前台。写台账、开证明——是什么也不会啊!接个电话,话都说不好,笨得要死。我就让他帮厨来了。省得跟前台添乱。”
“不是,你让他写台账,开证明?!不对,不是咱所里出啥大案子了吧……不然啷个用得上他“锦官夏洛克”?!”
“是他?!”
曹志刚这么一说,郝楠和叶凡立刻竖起了耳朵,这名号,他们还是听过的,准确的说,锦官镇上下派出所就鲜有不知道的。
三年前,警校毕业的陆还考入市局刑侦大队。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杨靖是陆还的大师哥,对于这个小师弟,他早有耳闻,还没毕业就已经提前预定,生怕被别人抢走。
杨靖和陆还都是警校知名的痕迹学教授朱景春的学生,朱教授精通材料学,化学,应用物理,制作工艺等,堪称物理化学制造业的百科全书。朱教授每年都会准备一枚狼牙银信,他称之为“警之信”,寓意一个好警察需要“有独狼的凶狠和坚韧,也要有狼群的智慧和团结”。
每届学生中只有最优秀的才能获得这枚银信,而陆还作为关门弟子,是最后一枚银信的获得者。
陆还刚到市局时,便遇上一起案子。一名酒吧的啤酒推销小姐在出租屋遇害,根据女孩的社会关系调查,女孩是从小留守在奶奶身边,自从奶奶去世便与父母失去了联系,直至案发前女孩已经5年未跟父母联系。犯罪嫌疑人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现场经过了彻底的清理,杨靖带着队里的5名警员,里里外外仔细勘察了三个多小时,几乎没有发现任何有效证据。
陆还站在死者遇害的位置,他在脑海里复原死者仰面躺着的姿势,手不自觉模仿起她的姿势。陆还仔细观察死者的脖子,他发现由于凶手掐脖的时候非常用力,脖子的皮肤上留下了难以察觉的手指印记。
虽然有了关键性痕迹,但用以往的方法“刷笔蘸粉打手电”根本行不通。陆还想到指纹的本质就是油脂痕迹,不同的介质能分离出不同的油脂。陆还利用靶向试剂进行局部喷洒,然后用感光照相完整复制出了这枚指纹。
经此一役,陆还在锦官市公安系统里出了名,杨靖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是满意。
陆还一炮而红,上下周边的刑侦大队,一遇到难题就来“借人”。
曹志刚,郝楠,叶凡三人齐刷刷看向厨房里埋头刷碗的陆还,满腹疑问:陆还来这养老所,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