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队时远山已泛起微光，江岸上的微风拂去了先前的燥热，此时的卧龙湾客运码头又换了副面孔，微波粼粼似有金光透出，仿佛江底真有人们口中传说的宝藏。
筋疲力竭的陆还躺在石板坡路上望着江面发呆，仿佛一只搁浅的鱼，张嘴喘着粗气，他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就爱这样躺在江边，江似乎还是旧时的模样，但那时身边的人们与无忧的时光似乎已经离陆还无比遥远了。
杜刚瞥了眼担架车上吸氧的狗蛋，抬手关上救护车门，眼看着救护车爬坡拐上大路，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他脱去湿透的上衣，亮着轮廓清晰的八块腹肌转身走向陆还。在陆还头上，双臂用力一拧，肌肉瞬间绷起漂亮的棱角，降下一道水帘。
“搞莫子！有病啊！”
陆还躲开拧出的水帘，抹着脸上的水，叫骂着，实际却心想着，也不是孤单一人，这不是还有杜刚这个憨批搭档么。
“是你脑壳有泡！你晓不晓得差点被那家伙一枪崩了！
“你水性好也就罢了，结果还得是我救你又救他。再说，还有我们呢，你逞什么能？我们都是摆设，就你行？！”
杜刚被陆还逼急的时候，说话就像连珠炮，生怕一个字吐慢了，就被陆还抢了上风。杜刚是真拿陆还没辙，他总是单独行动，全不商量，偏偏每次又总能挖出关键信息。因此，市局上下，都没辙。
“我，我没想跳的……”
陆还有点尴尬，低头甩水。
“那你咋想的，还勇着往跟前跑？想壮烈……吗！”
杜刚口无遮拦，差点说出最忌讳的俩字，赶紧憋了回去。
陆还不想解释自己是在直面枪口的瞬间，脑海里出现了不久前审讯时出事的画面，更不想泄露自己晕枪的秘密，于是赶紧调转话头。
“我认识他，狗蛋，他在那暗室里，一定有重要原因。他或许可以作为梳理‘净水行动’的证据源用。于公于私，不能让他再有意外，懂不懂！”
陆还远远看见杨靖在码头下船，眼神示意杜刚。
杜刚本想回怼，只好憋了回去，二人一齐朝杨靖迎了过去。
杜刚走在后面，看着陆还的背影，他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陆还虽然总喜欢单独行动，但他心思缜密，绝不会如此冲动莽撞。若说是害怕腿软掉进水里？陆还也不是胆小之人。而且他明显岔开了话题，不想继续深聊，这其中肯定有问题。这通分析，已经是杜刚简单的大脑短时间内能够处理的信息量极限了，他决定找时间问个清楚。
“杨队。”
杨靖打量湿漉漉的二人，叹了口气，皱眉盯住杜刚。
“穿好衣服！马上天亮了，让码头早市的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杜刚得令，立即穿起半干的衣服，杨靖背手从二人中间穿过。
“走，吃早饭去。”
净水行动总算是结束，陆还和杜刚几乎没歇一天。陆还本想的是跟杨队打完招呼，就回家冲凉，然后回局里搞清楚狗蛋的事。现场找到的U盘还在自己手里，陆还也想找机会向杨靖汇报，但杨靖已经转身向锦官镇派出所走去，他只好快步跟上。
锦官镇派出所，坐落于锦官镇货运中心码头不远的江边。不在岸边，而在水上，是个类似船舫的三层建筑，像是座楼船。
据说，派出所原本就是艘大船，在二十年前的一场特大洪水中，不幸沉没。后来市局出钱，锦官镇出人，在水里建起了如今这座楼船派出所，边看外形朴素，但楼体异常坚固，可抵御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
人们习惯省去“锦官镇”三字，称它水上派出所，或者干脆就叫“水所”。
天光微亮时，杨靖带着陆还和杜刚，走过活动板桥，迈进水所大门。
陆还对派出所有些陌生。在警校的时候，实习时有的同学被分到了派出所，陆还则被挑选去了刑侦大队，毕业后直接进了市局，没有在派出所锻炼的机会。在局里，身边的同事包括杜刚，说起自己以前的所，口气就像说起娘家。每当这个时候，孤独感都会再次袭来，但陆还早已习惯。
一进大门，便是治安接待厅。有几个老乡打扮的人，抽着旱烟等在报警台外，脚边地上摆着空篓筐，筐上粘着些粘液以及污泥，散发着鱼腥味。台后，民警在低头登记。
杨靖没打招呼，径直走向里间食堂。
所长王保全正从厨房往外端米粉，一张桌上已摆了新鲜油亮的吃食。
“王所！我蹭饭来了！”
杨靖招呼一声，眼睛直直望着那一桌美食，走过去。
“哎呀！杨大队！等你们半天了！”
王所长笑得满脸堆起褶，说着上前拉杨靖和杜刚到桌边坐下。
陆还走在最后，他本就不擅和人寒暄，经过一夜的疲惫，生人勿进直接写在了脸上。
王所长似乎看穿了，眼神向陆还表达过“欢迎”，注意力就全在杨靖身上。
“这夜宵早就做好了，一直等一直等，前后都热了三回——”
“后来我说算了吧，重新做得了！”
王所长一语未了， 厨房就传来一道好似清泉浇银铃的女人声。
“这都刚做好！正是时候！就是夜宵变早饭了！哈哈哈……”
陆还回头，只见来的是个女人。她杏眼小嘴，制服腰间系着半身围裙，满脸汗津津，皮肤白中透粉，梳个丸子头，成熟外还有一点俏皮，身材匀称。
只见她端着两碗红油抄手，说话间已到桌前。
“哎哟，我郝姐亲自下厨啊！”
杨靖倏地站起，赶紧接过她手上的抄手，放到桌上，推给陆还一碗。
王所长点上一只烟，看着杨靖和女警，淡笑不语，像是在看戏。
杜刚本想接杨靖刚刚推过来的抄手，结果碗推向了陆还，他索性自己上手端来一碗，又抓上两个叶儿粑，闷头吃起来。
杨靖的反应加上王所的表情，陆还已经猜出了人物关系，杨队对这个郝姐有意思。陆还看了一眼旁边的杜刚，他全神贯注都在面前的吃食上，根本不关心其他。
“杨大队，看我干嘛，快吃啊！我的红油抄手，好吃惨了，别个可没得！”
女警在围裙上擦擦手，拢起耳边乱发，颇有些可爱的得意。
“对，锦官镇——不对，锦官市只此一家！我们郝楠妹子专供！”
王所吐得意地吐了一个烟圈。
“巴适得板！巴适得板！”
杨靖下勺大快朵颐起来。
“郝楠，你忙大半天了。坐，陪我和杨队聊会。都累一晚上了。”
“成！”
郝楠爽快地坐在王所旁边。
“来！尝两个叶儿粑！”
郝楠刚坐下，就抓两个叶儿粑塞到正搅动碗里抄手的陆还手上。可能也察觉了杜刚嫉妒的眼神，又塞给杜刚一个大的。杜刚吃得更欢了。经历了一晚上的蚊子骚扰，以及激烈的游水运动，他是真饿了。
郝楠看着杜刚吃得有滋有味，很是欣慰。转脸看陆还，拿着完整的叶儿粑，小口吃着抄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陆还在想的是，他算是看明白了，杨队这是借着出任务离得近，来看自己的“媳妇”，还非得拉上他和杜刚当掩护。他不爽，他只想搞清楚狗蛋的事。
“王所！哎，郝姐！”
一声洪亮的招呼打断了陆还的思绪，陆还回头，只见门口出现两个光脚穿凉鞋，裤腿挽起，没戴帽子的民警，二人都是一脸疲态。说话的是老些瘦高的曹志刚，他是水所刑侦兼治安队长，他身边的年轻猴脸是民警叶凡。
“曹筷儿，你俩回来啦！一起吃点！”
“不了。哎，杨大队！”
曹志刚认出咀嚼着扭回头看过来的杨靖，立刻点头招呼，挥挥手上一摞文件。
“我俩先去输机了。这可是咱半年多的指标了！”
“那我一会儿给你俩端两碗上去。”
郝楠伸着脖子高声道。
“好嘞！谢郝姐啊！”
叶凡合十在头顶对郝楠遥拜，对杨靖和王所长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这净水行动可算是告一段落了，可以睡个好觉了。”
杨靖感叹。
“净水行动”是由市局牵头，依法打击赤锦江沿岸及江面上各场所非法经营的系列行动。杨靖以刑侦线索入手，代表市局统一指挥各部门和警种，策划并完成了行动。不仅实现了预期的收缴清理成果，更是抓获了众多涉案嫌疑人和在逃通缉人员。
依行动和办案规则，所有涉案人员就近羁押并完成立案和初审，然后再按涉案性质和流程移交管辖部门。
因为就近单位的羁押能力有限，所以凌晨在船阵上抓获的众多涉案人员就分散收押在包括锦官镇派出所在内的，沿江和码头派出所以及治安队了。
杨靖与王保全是同期入警，一起试训合格，又一起参加了岗位竞聘，革命友谊深厚。所以，杨靖有意让念念吊车尾的锦官镇派出所分到了最多……
“杨队，感谢市局领导照顾哈，我们这划水的养老所，也能完成任务指标了！今年不会吆鸭子咯～”
王所长掐了烟头，笑着感谢杨靖。
“你少套近乎！水所哪个不是一后背故事？你们就是一缸懒鱼！”
杨靖秃噜完最后一口抄手，一抹嘴。
“就欠一条搅泥的！”
杨靖说这话的时候，瞥了一眼陆还。
陆还正盯着面前的抄手出神，他不喜欢，也不习惯派出所这“热闹”的氛围。原本以为杜刚的嗓门已经够大了，结果派出所的个个大喇叭，陆还只觉得脑仁“嗡嗡”。他突然想起现场拿回的U盘。
“对了，杨队，我这拿到——”
但话没说完，杨靖朝陆还后背拍了一掌，拍得他一愣。
“来！这以后就是你的鱼了！”
杨靖看着王所长，继续着他刚才的话题。
“净水行动的情报任务，你完成得很出色。接下来你有新任务和新身份。明天，你就来这报到！帮助王所焕发生机，顺便锻炼一下你自己过于偏执和散漫的性格！明白吗？”
杨靖着重突出了最后半句，之前就拿陆还这个独行侠没辙，现在终于有机会出了这口气。
郝楠、王所长，一脸“欢迎”的笑容看向陆还。
“啊？什么？我不用回局里了？！”
陆还的迷糊劲瞬间清醒，本准备掏出来的U盘，悄么声从手里落回了兜里。
“这是调令。”
陆还看着杨靖拍到面前的一纸调令，难以置信。不解，困惑，无奈，还夹杂着些许的委屈，一种复杂的情绪在陆还的心头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