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四爷(一)
赤燕2025-02-21 13:543,669

  两个小时前,大约是陆还和杨靖饭后走出派出所、张筱筱回派出所吃完晚饭之间的光景。江对岸,小官帽山绕行阴麓的公路上,一辆网约车刚好上坡跑进了山。车后座上,李浩在打盹。

  上坡、下坡,进山、出山又进山,一路行车起起伏伏,稀疏又昏黄的路灯有节奏地慢抚李浩脸颊,无声无息。可是李浩一路都皱着眉头,他闭着眼,但根本没睡着。当结束了这一路三维摇摆又晃悠的车程时,李浩开门下车、双脚站到岸边,又晕又疼的脑袋让他心情很不好,忍不住扶着额头骂了一声——他预料到赵四爷挑的落脚点会很烦人,可没想到,就算坐车走公路绕过来,还是会这么让人不爽。

  不过,好在这地方很治愈,的确适合休养。

  李浩下车的地方,是一丛没有任何指示的野林外,有一个类似郊野公园似的入口。进了林子,却见一方石板空地,引出一道颇有历史感的石阶。一路蜿蜒向下,又钻过一丛高矮林木,于是发现,忽然就走进一片修在山坡的古建遗迹。遗迹大致可分上下三片,像梯田那样上下错落、弯折相接。建筑也好、屋架也罢,早没影了,不是烂完就是碎完,埋进山土里了,只留下些石鼓凳、石槽之类最顽固的家伙,以及一条坑坑洼洼、弯折下山的石路,像龙化石的脊骨,贯穿并衔接了山坡上这三片所剩无几的过往。李浩信步走在杂草装饰的瓦砾、断木、碎石,还有夯堆间,边走边好奇,辨认一路经过的残垣墙基、石雕柱础以及台阶边的朽木,想试着给断个年代。

  依习惯,李浩是不会掏手机打亮看的。但是抬头瞅瞅天上,夜空没有一颗星星,月亮也藏在灰黑的雨云后面,像在睡觉。所以,视野就跟着一塌糊涂,虽然不耽误走路,但也别想看明白一路上过往的秘密。

  琵琶半遮的脸看不清,舞起双蝶罗裙的却只能是柳腰身。李浩断不了遗迹年代,但大致也看得懂,错落山坡上的这里,不是寺庙,也非道观,而是个有水运功能的驿站,或者兵站。既然赵四爷选中这里,那么山下水边,大概还应该有个码头的残迹。

  黑漆漆的夜里,李浩在故意放慢步子。他喜欢走在这种残存式的气氛里,每一脚踩中的,皆是过去的秩序与时间暴力叠加的塌缩,生而烦躁、死亦宁静——或者纠缠相反,然后,下一秒的晦暗里,再兴奋地迈出未知的下一步。李浩不知道自己在笑,他在很认真地亲近这片遗迹,聆听所有残存的时间描述,过去的规矩在这里瞬间的腐蚀,还有那种缓慢的爆炸,一种超越耻辱痛苦的共鸣令李浩温暖。

  他听过太多灵异故事,有善有恶,不同人不同解释,他只想自己见一回,哪怕是恶鬼、厉鬼,因为他发现,鬼只想吓人,不想要人命,否则,故事就传不开了。

  下一脚的草丛里、台阶拐弯的砖木后面,李浩期待跳出鬼来。鬼大概是不必撒谎的,他想拉住那个鬼聊很多事、问很多问题……

  即使步子再慢,李浩还是走到了遗迹最底下的平台。一块块方砖和大石板整齐拼出来的平台很宽敞,靠山的一边,残留有屋宇的痕迹,这里原本的用途已经看不出来了,只觉得像个演武校场,又像个舞台。石阶从这里换成了更长更宽的石材,继续往山下铺去,伸向水边。

  站在平台边,李浩望见了山下泊在岸边的拖船,他就是要去那里——赵四爷跟穆一堂要求的“行宫”。杨安业背后说,那是赵四爷“最后的家”……

  忽然一阵山风轻过,窸窣的草丛后石孔和裂缝尖啸,脚下石砾摩擦,还有耳边头发的沙沙,混成了复杂的一体。刚刚放松的气氛又烦躁起来,烦人的头疼也勾了回来。李浩盯着山下船的灯光,揉了揉脑袋,迈步离开平台,继续朝山下走去。

  没有人能预知下一步落脚踩到什么,不然,自己一定会提早就知道那一船假金子是怎么回事。李浩一边下山一边琢磨,明明自己跟着赵四爷一起下洞亲见的黄金,为何第二船金子到手就不对了?

  被钓鱼了?!

  李浩急停,呆立在半腰的台阶上,脑子迅速分析危险:姓穆的还是四爷?他们什么时候、怎么发现的?是不是今晚要收竿?四爷这儿办我,白伊娜归姓穆的处置……

  不对。李浩慢慢摇头。

  如果是“钓鱼”,船一到码头白伊娜和谢家兄弟就该被抓,四爷更不会派自己提前回来探穆一堂,根本就不该让自己离开视线。而且,从他们对丢金船上心的样子看,也不像是在拿一船假金子作局。再者,自己可以确定,赵四爷不知道,也没听说过“狎金”这项邪门的手艺;穆一堂虽然是赵四爷合作多年的世交,但压根不是“门里人”,更不会懂,杨安业和博士也一样;博士倒是个古董行家,但也只是个喝洋墨水、会说不会做的废物。至于乌贼和黑子,两个智商欠费的蠢货,不足为虑。

  所以,自己从一开始的判断就没问题。问题是,金子究竟全是假的,还是只那第二船是假——当时因为不可思议,自己抽了足够多的样本,无一例外,全是狎金!

  而目前情况,日本那边第一船的鉴定消息传过来之前,自己没什么好忙活的,自己和白伊娜也是安全的,不妨“以不变应万变”就好。

  李浩在石阶上点起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四下瞅瞅看看,迈步继续往山下走。

  突然以为“被钓鱼”,纯粹是自己吓自己,李浩站在石阶上几乎忘了自己在哪,想想也真是好笑。发现一船“狎金”,李浩其实并没像白伊娜那么惊讶,然后沮丧,然后得知还有更大一笔钱时才恢复了些斗志。当李浩随赵四爷在穆公馆得知比特币的存在时,心里着实激动得有点过头了,一度想要干脆绑了穆一堂直接逼出比特币算了。所以后来进船发现“狎金”时,他反倒可以镇定思考,适时调整了计划。相比之前必须冒险转移一整船金子的计划,比特币更安全、更方便,还比赵四爷许诺自己的一成黄金还要更多,李浩只剩偷偷高兴了。

  烟头飞着火星,扔进了脚边碎石块的缝里,李浩站到了一道伸进水中的残垣顶端。他猜对了,果真有个码头残迹,只是,它比预想的更残、更破。脚下墙垛似的东西伸在水里,还坚持立出水面的烂石和朽木段早已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原本的设计用意。

  李浩不由刘转身再望来路。翻墨的夜色黑得迷惑,错落高处的遗迹与茂盛的山林混沌一体;阵阵山凉飘来,掺进水汽的潮湿,黑暗里混出了一种隐约又暧昧的灰蓝色。先前的盛衰、好坏皆不可辨。

  李浩忽然不确定,刚才自己喜欢的一路,是不是真的。

  突然天上一道电闪劈亮,冷冽电光中,茂林藏山壁、杂叶掩残垣——刚刚还在重构回忆的景象,瞬间现形又消失。

  云里的雷声隆隆滚过,李浩还挺喜欢刚才那像是山鬼在笑的一瞬景象,然后他又不自觉咂嚒起另一个人的心思。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吗?”又一道闪电劈下,李浩笑而自语,“有点意思,真特么会挑地方……”

  踩着雷声,李浩登上了船。

  船是很大的拖船,但是层次紧凑的飞檐斗拱下,朱红的柱子、青灰的瓦,雕花的窗棂、实木的门……这拖船甲板上,搭建了一整套两进的古建小院子,典型赤锦江民居流派。这是壹堂典当的船,是一家船务代理公司抵债抵来的,然后经过一番高大上的设计改造,一直租给锦官市书画协会的会员俱乐部在市里的水道上作“流觞画舫”,办个雅集、开个沙龙什么的。正是这艘船,给穆一堂“运来”了升级的人缘和资源包,也“运走”了不少政策上和程序上的麻烦。

  自从第二艘金船失踪前,穆一堂就已经命令王博士找个理由收回了画舫。一方面是整理资产,准备随时转手变现;另一方面,也是应赵四爷要求,为他准备一个大家跑路出国前休整的“行宫”。因为三业帮在道上的忌讳,赵四爷和乌贼不可能随便住宿,穆一堂也不想乌贼住到自己家来,于是,必然要整理掉的画舫,住着舒服、活动灵活,还符合四爷的老派口味,只要低调还有一定隐蔽效果,岂不完美!于是,穆一堂收拾好画船,赵四爷一回来就住了进去。只不过,船在水里可以漂、可以走,赵四爷泊在哪里就住哪里,所以,若非他主动联系,没人能知道他会在哪里——他自己很安全。

  相较于高大、险峻的大官帽山,小官帽山虽然整体低胖,但山体走势有很多“内卷”出来的凹谷,还有山体挤压的狭湾。

  李浩不知道赵四爷是怎么选的泊船水域。地图上看,遗迹山坡下这片狭湾水域,不是什么偏远小支流,直线距离繁华也不远。刚才登船时,李浩朝狭湾外望了一眼,看到了对岸客运码头的灯光,还有两边江滩上酬鬼者们的连点成片的火光;而湾口外两点钟方向,那个废电站的小楼也露了个顶。

  这样的水域,赶过来,水路最利,但是正值汛期水路颇为显眼。是赵四爷为了保持低调的安全,吩咐李浩打车饶路,从山腰爬野林、蹚遗迹下水边来的。李浩这会儿心下也明晰了,忍不住好笑,这狭湾水形曲折、山石截水,分明就是个“我看到你,你看不到我;你追过来,我可以跑”的鸡贼水路嘛。

  “四爷,我来了,”李浩推门进厅,只露微笑,“您找我?”

  雕龙画栋的画厅里,灯火恬淡。一张巨大红木画案后,赵四爷一个人正端坐喝茶,自泡自斟。右手边,还有一盏红教·宁玛派款式的黄铜油灯,黄中点蓝的火苗丰满柔软、少摇微晃。李浩知道,那是赵四爷的习惯。他是古董大家,更是祖传的盗墓高手,总要笃信个什么护心、保身。

  这油灯,既是他皈依佛教、求佛祖菩萨救拔业障的挂号单,也是他保持自己心智正常的硝酸甘油;无论做什么,他都可以不用顾虑恶业反噬,以及罪责愧疚的折磨。当然,他下地时也会点上油灯,做个“鬼吹灯”的保险。及至日常待人接物,四爷能点油灯时,一定会看油灯辨敌友。

  放奋也好,装屌也好,油灯无非上位者虚荣和焦虑的具象物,也是敏感的爽点。眼下为了比特币,还要维持“合作”,安静顺从即可。所以,心揣虔诚的李浩脚步轻缓、身形稳重,走到画案边,坐下——油灯火苗保持着柔软,没有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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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派出所——黑金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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