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爷叹了一句，只得自己煮水、烫壶、洗壶、换茶。李浩看着，没有帮忙的意思，他觉得大概人家也不想……
“我俩就别再绕弯了，”泡好新茶的赵四爷，分茶时开口道，“刚才我也看出来了，你也吓了一跳。所以，眼下必须尽快处理掉网络部那小子才好。”
“那小子叫什么？”
“李志鹏。”
一杯新茶重新推到李浩面前，他端起抿了一口，问：“他现在在警察手上吧？穆老板不能用他的资源，官方上让他闭嘴么？”
“你觉得可能吗？”赵四爷品着茶，声音不咸不淡，“再说了，怎么闭嘴才安全？”他停下，瞥了李浩一眼，咂吧了下嘴，又苦笑道：“小王八蛋和武黑子，他们别再坏事就谢天谢地了。我呢，弄不好再让警察再立了功，而且……”
赵四爷又瞅了瞅在安静喝茶的李浩，把玩起自己的建盏，兀自重起了话头：“咱说点题外话吧，交交心。
“我呢，是山西人，我们山西当年出了位赫赫有名的厉害人物，阎百川先生。他曾经说过，‘日本人我惹不起，蒋介石我得罪不起，共党我打不起，我要在这三个鸡蛋上跳舞，还不能踩破，必须小心谨慎。’”
赵四爷啜了口盏中茶，接着道：“所以，他定下的大政方针是：拥蒋、联共、抗日。但是，抗日就要准备和日，拥蒋就要准备拒蒋，联共也要准备反共。”赵四爷一口将茶饮罢，盏杯侧立在画案上，再轻轻一扭，建盏在案面上旋转起来。他盯着茶杯，像是在告诉李浩，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也不诳你，如今局势未明，你，我——咱们，得跟穆老板一起在鸡蛋上跳舞。不得罪谁，也不必和谁风雨同舟。留下余地，待大局定时，和谁又都能说得上话。然后——”
“四爷，我知道了……”李浩打断赵四爷，伸手拿过茶壶和公道杯，却没再继续往下说，只是喝茶，自斟自饮，像是在认真考虑“该怎么干”。
李浩明白，在此前，穆一堂定是已经找赵四爷商量过了。那边不是让警察盯上了，就是他最近结束生意的动作有点显眼了，肯定不敢动作。不过，赵四爷的话也足够明白了：他不想帮穆一堂擦这个屁股，但也已经拿定了主意。赵四爷虽然和穆一堂是世交，又有约在先，但是江湖上，绝不会为了几句承诺就必须和谁同生共死。即使他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不想帮穆一堂，但是为了钱和出海渠道，他更不想断了跟日本那边的联系，然后为穆一堂陪葬。就算拿李浩给警察下饵，自己作金蝉脱壳打算，那也是后话——万一李浩有本事办好？但是作壁上观，又绝不等于撕破脸皮。
两只千年的狐狸斗心眼，却要扔李浩这条散修的野狗去冒险。而冒险作饵的价码，通常是不高的。在江湖打打杀杀这么久，李浩早就认清了一个现实，人的话是能打折扣的，所以捞实惠就要趁早，没必要客气。
“一堂的资产整理很顺利，要不了一周，大家就得一起走了，所以在那之前，这事得尽快才好。”赵四爷为茶壶添热水，又亲自给李浩斟好了茶，“事成后，你那份金子，我从我那份里再多给你一成。这跟姓穆没关系，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
一直不说话的李浩看着杯中茶，忽然问道：“是怎么发现的？”
“按分工，王博士负责所有数据安全，他发现了那小子在一堂电脑里留下的遗迹。说是什么盘什么优搞的……”赵四爷答道，越说却是越狼狈。
“U盘？”
“好像是吧，我不懂。但按我的理解，大概就跟那些溜门撬锁的蟊贼干的差不多，不上品。”赵四爷解释着，也鄙视着。
李浩点头，正要说什么，后堂突然传来女人的叫声，很模糊，似吼又似欣快的呻吟，仿佛远远的。李浩明白，那是深院下船舱的音效，不自觉露出了轻蔑。赵四爷脸上也不免有些尴尬。
李浩忽然起身，微笑着给赵四爷斟茶，嘴上信口随便问了一句：“丢的金船找到了？”
赵四爷手上回着礼，也随便答道：“无论找没找到，大计划不能变，何况，你也听到穆老板怎么说了，之前那一船就够多了。虽然第二船也不少，真丢了也是肉疼，但肯定还算不上大头。眼下是安全第一，我们都得保住用那些金子的命。”
「应该是还没觉察到自己与金船的秘密……」李浩踏实多了，于是点头道：“这个叫李志鹏的，有点印象，好像还有个外号，什么来着……”李浩点头太阳穴思考，却是挥手作罢，然后端茶杯，晓敬赵四爷，“没事，我想想办法就是了。四爷您放心。”
“新身份的事如何了？”赵四爷陪饮一盏茶，忽然问道：“穆老板还要干什么？”
李浩揣测老狐狸大概是从博士嘴里套出了话，知道穆一堂增加了更多安全身份的要求，于是故作轻松回答道：“咱们的新身份都好了，一等一，绝对安全、好使。然后王博士说要再多弄一些身份，我想，应该是要做多几个‘人头户’吧。”
赵四爷听了点头喝茶，又是道：“哼，逮到你，他们连自己做‘人头户’的本事也没了，倒是会省事。”
“这都是冲您面子呗，倒也不算个费劲事。”李浩接话捧着，却是含着刺。既然求人办事，还说便宜话，那就都甭饶了，“按他们要求说啥办啥就成了，我的本事也就这样了，高了咱也干不来。”
“瞎，保证他们好用才是，这不也是为了——”
赵四爷发觉自己的话过于随意了，赶紧哄李浩，却又被突然闯进来的乌贼打断：“茶刀呢，借我一下……”
乌贼还是光着汗油油的身子，却多了一身一脸的血渍，加上无聊而厌倦的神情，愈发悚人。他倒也不多言，也没多余动作，直冲茶盘而去，抓起茶刀就走。
“站住！”赵四爷厉声喝止住乌贼，“你自己的刀呢？要干什么？”
“忘了扔哪儿了！”乌贼站住回身，抹着脸上的血污格外烦躁，“黑子玩得过火了，我劝来着，也以为那小娘们儿爽着呢，结果突然发了疯地跟我们打起来，然后就……”他说着挠了挠头，转身摞完一句话就跑了，“我赶紧给她个痛快就是了，用完收拾好马上就还你！”
赵四爷本想叫住他，但赶不上乌贼消失的速度，也就作罢，只叹了一声：“唉，真不让人省心……”
乌贼刚刚的语速极快，而且神色变化也有异样，李浩识得那是什么。他为赵四爷斟上一杯茶，试探着道：“四爷，说句多嘴的，乌贼兄弟好像在吸那个……”
“别提了，就是在一堂那俱乐部沾上的，沾上就戒不掉了。”赵四爷阴沉着脸，一口喝掉盏中茶，恨恨道：“作孽，他早晚死在他自己手上。”
李浩连忙伺候茶，好生劝慰了赵四爷一番，说了不少“年轻人难免好奇心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类的废话。待之松了怨恨，又选了些近几年有关人贩子和乞丐的风言风语聊起来。赵四爷说到几个锦官镇遭人恨的人渣时，两人一起骂了个痛快，赵四爷这才重回了笑模样。李浩多贪了几杯老班章好茶，忽觉早已过了午夜便起身告辞，临走时，还讨了二两茶叶带走。
赵四爷起身是要相送的，被李浩劝了留步。他就站在画案边，最后嘱咐李浩行事“务必机灵”，然后目送李浩离去。
李浩一走，赵四爷转进后堂，穿过迷你小院兼连廊，下了船舱，却见乌贼和武黑两个裸体，倒在一片血和肉的腥臭狼藉中，睡得死香。赵四爷无心管教，寻到自己的茶刀，又回了正厅，却见案上油灯晃了一下。他看看虚掩的窗户，正有一绺江风闪入，可他还是又看向了李浩离去多时的门口，然后两指搌灭了火苗。
李浩下了船，却不是原路上山，而是顺水岸，奔着旧电站方向朝狭湾外口走去。一路蹚水、跳石又借了好大一段半山腰的林子，只用了来路三分之一的时间就到了江边大道上。然后当天上又打起闪、响起雷时，李浩坐上辆网约车离去。
距离锦官市市中心约三十公里的北面，有一片盐碱荒丘，丘上是个不小的废品回收院子。院里有三棵瘦瘠的枣树和半圈砖房，剩下的地方，纸箱、瓶子、铜丝、铸铁等等分类的垃圾废品堆得满满的，只留了树底下的空地。凌晨四点半，天亮前最黑的时候，院里亮着灯，一个麻子脸的糙男人满脸胡茬，正在树下给一群孩子分粥当早饭。孩子八九个，端着各式各样的杯、盘、碗，有的甚至不是碗也不能算盘，因为坏掉了一半。跟孩子们的餐具类似，几个年幼的儿童身上多是残疾，缺腿、断手、烫伤、独眼，还有只能趴在滑车上的四肢畸形，唯一正常的女孩却还是个哑巴，她正帮着糙男人给别的孩子们分粥。
“今天有雨，阵雨。没雨就都上街，下雨就进地下道、商场，桥下不能去，没人，讨不着买卖，听见没有？”糙男人在训话，说着忽然就踹了跟前缺腿孩子一脚，像野人似地，“豆豆，我提醒佻，你得会跟哑巴配合。今天再要不够数，你就没饭吃，晚上一个人睡院子里，懂吗？”
缺腿孩子怯懦地不停点着头，然后从分粥的哑巴孩子手里接过粥，马上像其他孩子一样狼吞虎咽吃起来。
“嗨！老姬吧？！”院口方向，是李浩的声音在打招呼。
“你是谁？”糙男人循声在黑暗里找向院口。
李浩缓步走进灯光里，带着友好的笑容，一只手上还转玩着一根细长的铜笔。闪耀金色光的铜笔，吸引了孩子们好奇的眼光，李浩跟每一道好奇的目光打着俏皮又善意的招呼。这时，天上开始掉雨点了。李浩的目光挪向麻子男“老姬”，笑变成了阴邪的欲望：“赵四爷给你带好，求您帮我一个忙，借我几年时间。”
麻子男才姬脸上横肉抽跳着，然后挤着难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