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官帽山巅顶蒙亮时,赤锦江上依旧一片昏暗,即使打开了快艇的船头灯,目之所及也没有丝毫透彻。江上弥漫的雾虽然寡淡无浊,但岸边、堤上、不见一人的大道,还有再过去的屋舍,全都藏住了面貌,只在灰蓝的朦胧里留了一个个轮廓。陆还想起,有部电影说到过“魔幻时刻”或“迷离幻界”,面对瞅不出多远的浑沌、朦胧,迷迷糊糊的一片,他觉得这会儿就是了。
陆还是睡到四点五十跑出来的,那会儿天还没亮,东天刚染出了紫气。他悄悄溜进办公室取钥匙,然后“惊险”躲过了值班二警长的起夜闪现,无声无息迈进快艇,却不敢发动,划着水慢慢走出一大截后,他才跳起来发动引擎,全速直奔岭下朱村。
嗒啦啦……雨点纷纷扰扰地打在雨披上。
雨不大,绵密而稳定,出门时就已经这么下着,所以陆还准备了雨披。就像他掌着舵盘的这趟偷跑朱村之行一样,头天晚上发现莫老三死、杨靖命令回市局时,陆还就做好了这个计划。
“报到前,必须亲自验一手谢家兄弟的尸体……”这是从码头回民宿的路上,陆还告诉自己的——直觉告诉他,这是绝对的关键!
没有符合逻辑的推导,他现在不想思考那些法制处才必须死咬不放的因果理由。从昨晚起,陆还一直在懊恼,不停自问为什么就没想去看一下谢家兄弟的尸体,明明就停在冷库里,却一直在回避。难道因为王所、曹筷他们与朱村那复杂的危险关系,自己下意识在躲清白吗?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又真的有必要吗?
记得是晚上回到民宿,上楼看到黢黑、狼藉的二楼时,陆还忽然记起了杨靖提到的朱教授那句话,不过他想到的,是完整版:
「世上之事,得者未必尽得,失者未必尽失……追击真相,找出行为人,是否有罪,留给法官判断。人民给你们权力,但你头上的警徽在指导职责,不是把事做‘尽’,而是要帮助人民判断‘得’与‘失’。」
陆还头脑恍然明晰,坚定了计划、明确了目标,也找回了自己原本的轨迹。
快艇上,陆还听着雨打塑料雨披的声音,心情舒畅,他在赶去寻找谢家兄弟的“得”与“失”,然后再找更多的“得失”,最后,那个必须为一切负责的行为人面目,也就出来了。陆还在兴奋,很久没有这样了,记得上一次——忽然一阵刺痛,强电流般从脚底直打头顶,胸口紧跟着在痉挛中无情收紧。陆还感觉到窒息的恐怖,他一手抓紧舵盘,一手扶头弯身咳嗽起来,然后赶紧强撑注意力,努力稳住快艇航向、放慢速度,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终于,肺叶感觉松开了,一大口浊气仰天喷出,陆还咳嗽着、大口呼吸着,抓信胸口的手放开,搭到了船舷上。
载着陆还一个人的快艇静悄悄漂在江上,四下迷离、魔幻依旧,江水泛着片片雨环,却静得像凝固的甘油。
一股空虚,从陆还身体内涌起,自由扩散。四肢、躯干、头颈,先后被占据,一种前所未有的“一无所有”,从四周一圈圈围拢了因对抗而剧烈跳动的心。陆还斜靠船舷两眼无神,茫然环顾这死寂的江上凌晨,仿佛不知该怎么挣扎,又似乎像是放弃了……
就在陆还感觉心脏马上也要“一无所有”之际,山顶一道金光射来,直中江中快艇,光域跟着迅速扩大——今天第一道晨光如期而至。
“我是怎么了……”
陆还在一团光明和温暖的怀抱中恢复过来,发现四周一切迷雾、阴沉和魔幻,皆在光中散去无踪。世界重归透彻明朗,山林苍翠、江水幽幽,当然还有细雨绵绵。
他很明白自己刚刚发生了什么,却又在心里恶狠狠警告着自己:「难道你真要输给过去吗?绝不!我不答应!」
陆还拍打掉雨披上的雨水,扶着舵盘站起。在一片清爽的早晨静谧中,他高调咳嗽了两声,然后将快艇速度推到了最大,一路卷击出粗壮的白色浪花,直指目的地。
「感谢神君……」陆还捏紧舵盘,心里不由自主地默念着。
靠近了朱村渔码头时,陆还提早熄了引擎,算着惯性将将好滑到码头边缘系泊。他当然希望码头上发现自己的人越少越好,起码不能让杨靖说留在这里加班的杜刚和法医发现。
陆还脱掉雨披留在快艇上,安静地从码头朝里走。他溜着墙边,在高高矮矮的货箱间时快时慢;他望见了码头管理办公室,门窗紧闭、无人值守。但是鉴于回避期待外干扰的愿望,陆还还是选择绕路装配区接近冷库区。一路的迂回,基本没人,只偶尔会有一两个清扫工人在进进出出,然后就是身后码头远角的两艘渔船上,有一个起早的人在慢悠悠地做整备。
陆还知道那些尸体停放在哪里,第一次来岭下朱村时就去过了。所以即便绕了段路,陆还没一会儿就顺利抵达了冷库大门外。他快步跳到冷库外一个像岗亭的活动房后,斜靠在房角上做最后的安全观察。
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冷库,意味着计划的完美,以及自己侦查能力真的值得骄傲。陆还忍不住小小得意着,这个毫无异常的普通早晨,冷库在前、四下无人,早起的太阳很有精神,却没有阻止小雨细细地、安静地下,潮湿的地面脚印不会留下,潮湿的冷库门也难留指纹……不能再完美了。
就趁现在!
“嗨!你干嘛鬼鬼祟祟的?!”一只柔软的手突然从身后轻轻拍到陆还肩上。
险没滑一跤的陆还全身透凉,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扒着活动房墙角猛回头,张筱筱水汪汪一双大眼正好奇瞅着陆还眨动。
陆还脑子里瞬间挤满了问号,左眼羞惭、右眼愤怒,脸上表情拧了又扭、变了又变,除了咽口唾沫,他说不出一个字来——惊讶、恐惧的同时,挨骂、检查、处分、停职等等预想,拦不住地一个个跳出来,甚至想到了“杀人灭口”!
突然,身后传来手推车缺油轴承的尖啸声,伴奏着两个人的说笑。陆还来不及发表感想,第一选择便去拧跟前活动房的门,没锁!于是一把搂起张筱筱,动作利索地拽开活动房门闪身躲了进去,马上迅速而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张筱筱被陆还霸道地紧紧压在怀里,动弹不得,陆还则紧张地从糊满报纸的窗户残角朝外观察。两个村民模样的人和一架装满蓝色保温箱的四轮人力拖车,前拖后推、放肆浪笑,浑着刺耳的金属啸叫、大声讲着粗糙笑话,乱哄哄地从冷库门口走过,直到消失在远处拐角。
陆还怀里,动弹不得的张筱筱一声不吭,也不挣扎。因为她正闻到陆还身上有一股有趣的潮湿味,多闻了几下;这气味令她安静、治愈又舒服,不禁贪婪地跟着往陆还怀里挤,两手也一起往陆还后背抱起来。
“喂!你干嘛?”陆还猛推开张筱筱,责问道。
“什,什么干嘛?”张筱筱大惊,不知所谓地反问。突然离开那味道的胸膛,她有点恋恋不舍,想重新靠近陆还,却又发觉自己罕见地害羞矜持起来,就有点尴尬。
“我问你在这里干嘛?”陆还继续责问。
张筱筱正怕回答害羞问题,却听陆还问的是自己出现,明白他没发觉自己悄悄的情不自禁行为,于是放心换起傲慢,答道:“是,是你突然把我抱进来的,你问我?”
经张筱筱随手一比划,陆还才发觉二人共处的这个小活动房似乎于狭窄了。这像是临时工具间,紧贴脚边最显眼的,是两排十二个红色灭火器,其它有撬棍、铁锹、钩竿、成捆的鱼线等等,还有像是登船用的旧搭板、凿冰用的铁钎和几个旧款救生圈。
陆还粗略打量了一下促狭的环境,抓起张筱筱胳膊、压近眼神,重回主题:“没时间跟你贫嘴,你在跟踪我?”
“用得着跟踪你?我先来的好吗?!”张筱筱傲骄回怼。她挣开陆还的手,却退无可去,差点坐到灭火器上。陆还连忙搂上张筱筱腰帮她平衡,紧跟着在嘴边贴起手指,低声严肃:“小点声……”
陆还紧张地从那残角朝外扫了几眼,转回来又紧声追问:“你先来的?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会来朱村,就提前来喽。”张筱筱低声回道,仍旧得意。见陆还满脸的不信,继续又道:“我那电驴当然翻不了山过来,我是搭船过来的。我拿不到所里快艇钥匙,但老李哥说过,汛期开始每天天亮前,客运码头都会有一艘留泊的朱村渔船返回,那是头一天夜里帮指挥部为全镇泊岸守船的渔民巡江的,然后也帮着跑紧急联络。天亮前回村,晚上天黑前再新去一艘。我就是搭回村那船来的。”
“不,不是。那你……”
陆还忽然想起,绕路来冷库的路上,曾望见码头远角的一艘渔船上的确有人在整备,他还以为那是在做出船准备,原来却是刚刚回来。不可思议得着实令人尴尬。
信与不信已经没意义了,张筱筱人就在这儿。但是陆还依旧还有别的不理解,他窘迫地调整着气息,又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我,我会……”
张筱筱瞥了陆还一眼,凑近陆还鼻尖,声音娇媚却带着挑衅:“你晚上回来闭眼躺床上,一脸的不服气,然后说起杨队调你回市局又不见你喜欢,这是一。
“你虽然没来再看过水鬼尸身,但这是凶杀,傻子都知道,我不信你没兴趣,杨队却这时候提前到所调你回市局,给‘净水行动’收尾?这中间没有你不甘心的事?我不信。这是二。
“最重要的是,我又提起要你带我看水鬼时,你的拒绝跟以前大不一样——女人对男人的拒绝很敏感哦。所以,综合以上三点,再加一点女人的第六感,我就赌你肯定要去朱村验尸!”
张筱筱手指轻点陆还鼻尖,得意坏笑。
“哦对了,还有!”陆还酝酿刚要说话,张筱筱却又想起什么,抢先开口补充,“搭渔船过来路上,听船老大说,昨天晚上客运码头又出一水鬼,所有在那儿烧纸的都看到了,不用我说这个水鬼是谁了吧?”她挑了挑眉毛,愈发得意,“要说我之前那就是在瞎猜、是瞎赌,船上听得了这消息,我就吃准了,你铁定会来!嘿嘿……”
陆还自然是很不服气的。他自信自己是个能力不俗的刑警,跟踪反跟踪有实战锻炼,化装侦查的经历也不少,更别说审问时的心理战技巧了,自己怎么会在一个丫头辅警眼里这么“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