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继续道：“再然后，毒贩不知死活地眼红了，要么提高分成，要么就分家各玩个的，大老板就准备让毒贩‘退休’，要在运货路上除掉他。就这个节骨眼，莫老三不知道怎么搭上了我老板，就献上了自己手里遭套路贷捏得死死的枪手，一个省射击队的女运动员，专攻步枪的。但是不知道是那毒贩闻到什么味儿了，还是吸错粉脑子抽了，中途换路线跑进城就被条子堵了。要不是那女枪手的确牛，一公里开外，从楼上一枪拿下，今天真不知道是——”
“那枪手在哪儿？！”
陆还突然跳起打断狗蛋，因为急切，嗓音干劈。杜刚一直在留神陆还，但狗蛋说到枪手时，他由不得被拽走了注意力；当“一枪拿下”时，陆还的反应比杜刚的不好预感更快，他已经跳起来、喊出来，杜刚才跟着按住陆还肩膀，赶紧悄悄在他耳边劝：“冷静！我们要的是‘大老板’，要让他抖干净。”
真实的冲动是讯问大忌，陆还眼神马上甩开狗蛋，但浑身又泛起不甘心，好不别扭。杜刚马上盯住打量这边的狗蛋，问他：“那枪手，是谁、是怎么安排枪手逃走的？”
杜刚的眼神硬得有点吓人，来不及思考的狗蛋迎着他，有点结巴：“她，她没逃走，自杀了……从跨江桥上跳下去的。”
杜刚、陆还皆是一愣，异口同声：“为什么？”
“是被利字号，就是莫老三逼死的。”狗蛋回答。
“说清楚！”杜刚训令着狗蛋，手上施力让陆还坐下，自己一边听狗蛋说，一边过去给狗蛋加了水，然后才回来坐下。
“那枪手，是对接监管莫老三那中层干部的妹妹，就是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姓谢，兄弟两个，他们有一支三艘大拖船的船队，主业承包帮会，就是三业帮的水运生意，包括走私、偷运什么的，但他们不是青字号的人，只负责运输。这是我老板的主意，他说这叫‘平衡’，我觉得那就是另一层监管而已……”杜刚递回添好的水，狗蛋像在回想，没接，只是轻轻点着头，任之放在铁椅上，“抢毒贩生意前，除了我老板，没人知道经商那个大老板，其实很不喜欢当初下那么大劲对付穷渔材那些蠢货，他很忌讳‘道上扬名’这种情况。可他又没别的办法，所以，自从‘水鬼复活’的戏码开始，中层以下的进一步隔离就开始了，我老板也明确将字号，还有三业帮明面上的关系，都清理干净了。运输船队与字号之间独立，就是那时确立的，除了雇佣关系，再没别的，除了利字号莫老三，没人认识姓谢的兄弟到底是谁。
“毒贩的事一出，谢家兄弟才知道是妹妹中了莫老三套路，当街一枪狙死了毒贩，然后马上就掩护妹妹从水路出海。结果又是莫老三，买了船工的嘴，故意向外暴露了行踪，姓谢的就杀了自己那几个船工，放妹妹上岸，自己引着明路的警察和暗路字号的人逃向下游。还是该死的莫老三，他要的就是妹妹上岸，然后一路围追堵截，追上了还在造的跨江大桥，走投无路，就从那高高伸出去、还没合拢的桥面上跳了下去，连尸体都找不见了。但事情还没完……
“两个哥哥身手不俗，偷偷潜了回来。得知妹妹自杀，前后账加一起，就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了，已经是莫老三怎么死的问题了。但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正赶上穷渔村那群蠢货坏事做到头，条——警察终于下力气对付他们了，老镇上、邻镇、邻县和市里，老百姓意见大得都能造反了。呵呵……
“但那就是群好吃懒做的闲汉，坏事的确干得多了，但根本没有搞团伙、玩组织的脑子，所以警察只能一个一个人、一起一起案抓他们，整治的效果就很慢。就是因为慢，通过他们，警察发现了几个字号的买卖，于是，摸透字号，连同单线监管的中层干部，一网打尽，三业帮整个灭了，因为事先安全隔离做得好，我老板和大老板，还有我，悄悄都跑了。莫老三没机会跑，倒是因祸得福，捡了条命，姓谢的哥哥不但碰不到他，还因为杀船工的遭到通缉，只能有多远跑多远。就这样，爽爽赚钱的日子结束了，我又变回一无所有的蠢狗蛋了……”
狗蛋看向陆还，不甘心的痛苦中正在生出怯懦、自卑。
“你应该能明白。我从小到大拥有的东西不多，无论什么，都得自己争取，‘有无’，一直就比‘是非好坏’更重要……在山上看雨中撑花的日子，我是那样了，还有你，你也一样……”狗蛋眼神有些涣散，瞧着陆还，又不像真的在看他，嘴角扯起似有若无的微笑，“一无先天背景扶助，二无家传本事傍身，除了皮实的贱命，一无是处。自以为绝处逢生，跟对了老板，却是只伥鬼，他头上还有更大的鬼。人家看不上我的贱命，做个喽啰鬼儿给人家舔脚豆也没戏……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到底做什么才是对的……”
陆还想起了小时候，干净的色彩、单纯的鲜美，那是跟狗蛋两人绵雨天江里钓鱼、山上烤鱼、吃鱼看撑花的日子——毒贩、枪手的事迅速冲走了那些画面；阴晦的两个大老板的影子，笼罩着心头。有一种急切，令人颤抖。于是他说着并不那么真诚的话，想安抚狗蛋，然后引导话头回正事上来。但狗蛋充耳不闻，低下头去依旧说着自己的话，像是只说给自己听。陆还只得停下无效的引导，重新找机会。
“再然后就是船阵的日子了，”狗蛋喃喃道，“本以为神君爷爷还是疼我的，让我又摸到了钱，还摸到了比特币。那句话咋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但到头来，我还是那个看戏的，把自己当戏了……”
陆还要插话，杜刚按住他。杜刚感觉到陆还的颤抖虽然减弱了，但是还在。
杜刚问狗蛋：“你后悔吗？”
狗蛋低头不语。
杜刚又说：“无论怎样，一路过来，你经历那么多，见识那么多，好歹该有自己的判断了。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更应该想清楚才是。”
狗蛋缓缓点动着头，忽然反问一句：“最后再聊一个事，知道三业帮大老板他们，怎么没被抓到吗？”
杜刚、陆还对视，谁都没接话，知道狗蛋自有分教。
“头顶三尺有神君，君法不斩忠义汉。”狗蛋没期待回答，自顾自说着，声音听不到情绪，“血槽倒歃兄弟盏，阎罗殿前共肝胆。金银穿江十八湾，赤锦不纳断头钱。三指定命，三业立身。生死断业，血誓焚心……”
左眼、右眼和鼻梁，他一边说一边配合着手上动作，眼睛看过来。
“凡立‘死誓’者，发愿钱、事、物皆可得，还愿须立誓者性命保全‘三业’利害所系之事物。毁誓者忤逆神君，当遭天雷击顶、水泥沉江；死誓兄弟血契相连，有不忠誓者，当遭七窍流沙、碎身饲鱼；巧言令色逶迤悔缩者，当断手足、金丝绞颈……
“‘死誓’在三业帮里也叫‘拿阴钱’。拿了‘阴钱’能得到的好处几乎是无限的，只是，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时刻都要准备好为三业帮而死，但凡犹豫，下场更惨。大老板就是用‘死誓’保护、隔离自己的。
“是不是从来没人交待过这些？你们抓到的，别说没有知道大老板的，即使有知道一点皮毛的，也不会敢告诉你们。”
狗蛋像是已经听到了陆还和杜刚教育式的反驳，不等他们张嘴，闭着眼、点着头道：“你们当然可以抓他们、罚他们、判他们，但他们不是只有自己，他们还有在乎的人，为了在乎的人，你们的法律不算什么。”
“你呢？你在乎什么？你妈妈？”杜刚终于还是插了一句话。
狗蛋还在点头：“我本来想带妈妈顺江漂去尽头，看看海，现在去不了、看不到了，我只感觉自己早就是鬼了，在南亚那街上，就已经死了……”
陆还道：“别那么悲观，你有悔意就还有机会，让我们帮你重新——”
狗蛋打断陆还：“这是我选择的路，没什么好后悔的，眼看好像也快到头了。我挺高兴，能好好跟你们，尤其跟陆还，聊得很踏实。”他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笑，“这条路真挺让我涨见识的，自信比很多人更成熟了，我喜欢这个既有神君又有水鬼的镇子，真的，赤锦江水冬天温柔夏天凉爽，时不时还发点脾气，水面下还经常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唉，不能再可爱了，哈哈——想想就让人幸福呢。”他勉强笑笑，低下头去。
“等你出来了，就都是好日子。”杜刚趁势劝导坦白，“你不该为别人犯的罪承担责任，把知道的都讲清楚就是立功，判不了几天就出来了。”
“没错，到时候我来接你，一起回家。”陆还跟着附和，“咱们先说说大老板，是谁、在哪，就算不知道名字，我们可以怎么找他？”
狗蛋低着头，沉默，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当了警察？”然后抬眼盯住陆还，眼里有疑惑，有后悔，还有敌意，“小时候你说过，你不喜欢制服。”
“什么？”陆还奇怪。
“刚才我就问你了……你还没回答呢。你为什么会当了警察？”狗蛋又问，面无表情，不好奇，不犹豫，顽强而执拗。
“好，好像没有为什么……高中上完，考上公大，再上学，然后回省厅实习，分回市局，然后又去了水所。出去转了一圈，不又回来了？！”
“你其实是想逃离镇子的吧？”
陆还愣住，从没人这么问过他，这么正经的私人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狗蛋盯住陆还不放，片刻，忽然又问：“你什么时候回过家吗？”
陆还“啊”了一声，愣住，又说：“我抽不开身……”他本来想扯谎糊弄狗蛋，但直觉告诉他，不行。
果然，狗蛋笑了一下，道：“我从南亚回来就找过你。船阵那阵更想找你聊聊，但我在你家门外，除了陆叔，从来就没见着过你……”
陆还脸色很不好。
“你跟我一样吧，都不想回来。”狗蛋继续道，“这么个又神又鬼的地方，原本的不顾一切，到头来，却怎么也离不开。是吧？”
沉默，本来凉爽的提审室，安静得烦躁，又有点闷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