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刚起身,安静着给自己和陆还各来了一杯水,然后又为狗蛋添水。“很明显,大家都有一样的问题,或者说……难处?”杜刚站在桌外,边喝着水边说,“我也很久没回过家了。为什么?走不开,是一方面,主要是……”杜刚叹了一声,“说白了,自己过得失败,不想让爸妈跟着担心,就想尽快活出个成就来,回去让他们骄傲、为我高兴才好,但这样一想又觉得累,就更不想回去了,是不是?”
狗蛋看向杜刚。
“所以,我们俩跟你——不对,我们仨,”杜刚紧迎着又说,“只是走的路不一样,但这条贱命,还有烦仇,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我们理应彼此成就才是,对不对?”
狗蛋认同了杜刚的话,但心里已另有计较。他再看看欲言又止的陆还,却是低头笑起来,笑得凄苦。“我想再上个厕所。”狗蛋抬头,脸上带着笑道,“你们所有想知道的,回来我们一起研究,好不?”
“有你这句话就成,走,上厕所先!”杜刚心下终于宽松了。
“我来吧……”陆还起身走过来。
杜刚颔首,表示理解,让陆还打开了铁椅。狗蛋轻声说了“谢谢”,陆还装没听见,也不碰他眼神,只伸手扶起他、开门,引他走出门。门外管教民警见状,自动胁制在另一边。
“哎,等下,”狗蛋刚出门口又转身,“我少穿了只鞋,刚发现,呵呵不好意思……”狗蛋一边展示自己光着的那只脚,一边陪着笑抱歉,尤其朝那名严肃得厌烦的管教民警,笑得格外恭顺。
陆还回头要去找那只鞋,就在铁椅近旁的地上;狗蛋立即拦住他,笑笑,自己踅回门里趿拉上那只鞋,转身走回来,脸上还挂着笑——突然得也就一个眨眼间,这个有点僵硬的笑只剩了个残影。
陆还在猜想。狗蛋那鞋没穿好,脚滑,在门框边摔一跤就是必然,于是想着“别磕了碰了”的念头,迈步上前要扶狗蛋,也算是一种示好的亲近罢;门边,挡在陆还身后的那个管教民警也没多想,他伸手要扶的那个动作趋势,也就是个下意识。然而,当高速的红色,像滋水枪一样高高喷起、溅打陆还一身一脸时,所有人的身姿都冻住了,只有瞳孔瞬间放大!
他有那么一会儿,其实看到了希望,大概就是杜刚说“成就”的那个机会;他踅回来穿鞋,也就想着穿好鞋是去上个厕所。可不知道是门口几人搅动的空气涡流,还是提审室内的对流,一绺冰凉袭来:三根手指、门边的脸——李浩越过陆还身子,三指不着痕迹地划过他的脸,带着笑。
生死断业,血誓焚心……
严寒般的绝望轻易吞噬了狗蛋,咬碎了刚抓紧的希望,冷得他松开了手——希望没必要再变成新的绝望了。门框上那个颇有年头的锁扣板,不知什么原因,翘起了角;提审室的门经年开开关关,已经磨出了浅小的锋刃;狗蛋前一次上厕所时就发现了它,觉得那会是一个机会。现在,他懂了,这个尖角原来一直就是他唯一的机会……
凭借动作的惯性,陆还搂住狗蛋一起跌坐在几乎瞬间形成的血泊里。他没让自己的发小落地,却只能任由自己心跳狂速、全身颤抖,以及最无关紧要的大脑空白。王利群,狗蛋,童年唯一的玩伴,他的太阳穴上,掀起了一片切削整齐的小肉瓣,死死盯着陆还的眼睛,鲜血正自那三角形的血洞,汩汩迸出。
“是……是水鬼来带我走了……”狗蛋的眼白在不受控制地翻起,声音也正从喉咙里抽走,“陆,陆……照顾好我,妈妈……儿子……”他半张着嘴,求生的本能还在抽搐、挣扎,也只是挣扎而已,然后就没有了。
那个管教民警第一时间疯狂喊叫着帮手,同时跟窜过来的杜刚一起按住狗蛋太阳穴在飙血的肉瓣,并拽开陆还,跟血污一起甩在走廊上。
叫嚷着跑来了更多管教民警,还没站起来的陆还被推搡、被拥挤,还被踩中几脚。陆还只能从森林多的人腿缝隙间,看着狗蛋那半张的嘴,越来越远……
一身一脸狼狈血清的陆还跌跌撞撞闯进了卫生间,手脚并用,几乎爬着进了最近的隔间。他呼吸困难,感觉快要窒息了,心脏跳得像马上就要爆炸,全身更是在剧烈颤抖着。他无比恐惧,但清楚记得自己的秘密。
掏出手机,使着最大力气笨拙地扣掉手机壳,扔掉手机,手机壳的凹槽里藏着那两片陆还一直试图忘记的药。
陆还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震颤,理智在拼命争夺控制权,时不时就会引发痉挛,稳妥起见,他只能扣取扁扁的药片。好容易刚刚取出药来,擎着手机壳的手突然痉挛,手机壳打中两片药,坠落便池水管与墙壁间的夹缝。陆还想都没想,急切扑了过去,伸手死命朝那缝隙里去够。缝隙倒不狭窄,怎奈因为不受控的颤抖,陆还根本够不到药,他就像自己最唾弃的毒虫样子,半趴在地上,死贴着墙,渴望着那两求而不得的药……
仿佛有一只鬼手忽然捏住了心脏,陆还只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快速蒸发,已然一身虚汗的他就那么靠着墙无力地滑倒在便池边的地上。
忽然有人在说话,不知道方向,也分不清远近,然后陆还已经狭窄的视野里出现一个带曲线的人影。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那个人影伸手横越陆还的身体,拿出了缝隙里的药;挤开铝箔,两片药塞进嘴里;人影笨重地抚着陆还坐起来,喂了些温水;几乎晕厥的陆还勉强咽下药去,人影一边又喂着陆还多喝了些水,一边在陆还身上摸索、检查着。
片刻,“鬼手”松开了心脏,陆还只感觉自己的狗命随着重新顺畅的呼吸,一点点充回了身体里,只剩下阵阵虚脱,还在表达着强烈的不满和抗议。
陆还发觉,那人影送在嘴边的水杯眼熟。抬起疲惫的眼皮看去,原来是一身制服的张筱筱。
陆还挤出一丝感激的微笑。
“你这是什么情况?那是什么药?”张筱筱的声音和神情一致,是那种牙科护士常有的漫不经心的歉疚和抚慰,“你这吓死人的一身血,刚才撞见叫你,理都不理。还以为你受伤了呢,这越狱暴动了?你镇压了几个啊?”
“谢谢……救我一命啊……”陆还只觉得越来越累,不想多说,也一点都不想回答她问题。
“别的再说,你刚才那样,吃的什么药?”张筱筱追着问道,手上擦抹着沾染的血渍。
“惊恐焦虑……”
“劳拉西泮?曲唑酮?”
“不记得了……”陆还声音有气无力,只感觉巨大的困倦抱住了自己。
“那你这身血,是谁的?我听见你在里面摔倒那会儿,外面也热闹了,这都是啥情况?”张筱筱继续问着,好奇大过了关心。
“我,是……”陆还愈加昏沉了,“水鬼杀了……我……”话没说完,头一歪,陆还昏死过动去。
张筱筱惊叫一声,不顾血污,赶紧扶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