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几个案子——不对，是整个案子的全部了……”
午饭前的锦官镇派出所会议室，市局主管刑侦副局长郭康、重案大队大队长杨靖，还有杜刚和另两名专案组侦查员，围坐会议桌。刚刚，郭康为众人同步了他最新掌握的案件信息，大大推进了侦破工作。
“陆还会知道多少？”会议室好一阵沉默后，杨靖第一个开口。
“目前看，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郭副局从进会议室起，就一直站着，给大家同步信息时也全程站着，这会儿回答杨靖时，他靠在了窗台边上。
“杜刚也跟你汇报过了吧，他俩在王利群身上的进展，有关三业帮系统敛财的细节，还有那个典当行什么的……”郭副局补充着问杨靖，带点不确定。
杜刚闻言看向杨靖，杨靖点点头，道：“可惜了……虽然留了影像记录，但不能交叉印证，还能有多大意义就不好说了。”
“王利群说的、王利群知道的，也只是表面而已，所以，我觉得其实还好。”郭康好像不以为然，托着下巴微笑，“他的价值主要在于为我们补全了整个案子前期的样貌。已经可以确信，穆一堂一伙一直在以JY集团旗下典当和古董、艺术品拍以及娱乐服务为渠道，洗白三业帮时主要靠青字号和利字号赚得的巨额非法所得，尤其是利字号的那个‘易金宝’，骗得聚拢的大笔赃款。”
“当初剿灭三业帮，从利字号和青字号账面上查到的钱我以为够多了，没想到那两个老杂种一边挖宝一边洗的钱，多得多？！”杜刚惊叹。
杨靖两手搓着，放上桌面，无力道：“王利群一死，死无对证，根本上不了庭。就算他活着，如果只有他这一个孤证，一样难。当初干嘛要给‘易金宝’发金融牌照？怎么发的？”
“经侦那边，已经在根据王利群生前交待的梳理了。”郭康回应道，“除此之外，王利群说的，也为后来的事提供了一个理解思路，我们的猜想也有了验证侧面，这才是更重要的。至于证据链的事，用心找找细节，肯定能挖出来。”
杨靖无语，看着自己的双手在桌上摊开：“眼下要命的是，时间不够我们出细活了，我们是不是该大胆一点呢？”他从手上挪开眼神，瞟向窗边的郭副局长。
“前几天……”郭康接着杨靖的话，说道，“我在市郊那温泉高尔夫，跟穆一堂见过一面……”
杨靖、杜刚俱是一惊。杨靖警惕着，但发现郭副局长两眼放空，像是在回忆中思考着，便不动声色地收回双手，等着听老搭档后面的话。
“我被逼得躲不开了。”郭康换了个姿势靠在窗边，继续道，“省府、市府、银行什么的，大人物们都焦虑着，各种角度絮叨着问我‘他有什么情况啊？’‘他有没有问题啊？’‘严不严重啊？’我就找了个他约我要喝酒——我回绝之后的一个机会，主动约他见了个面……我其实也是想探探他的虚实，还有他的时间。”郭康给杨靖递了个“你懂”的眼神，“你不是也想吗，对吧？”
“看他别扭是一回事，但怀疑不能当理由嘛。”杨靖言不由衷地挥了挥手。
“那现在呢？穆一堂马上要跑，不再回来那种，三业帮的钱又被他换成了比特币，方便随他一起出境。如果没有王利群……”郭康意味深长地跳了个空白，“我们的路会狭窄得多，选择也会少很多。”
“拿陆还换的呗，代价让我可有点肉疼了。”杨靖抱怨道。
“那估计也不会有刘老板和朱教授带来的‘意外’了。”郭康在窗前悠然舒展起腰身，“算是可以接受的等价交换吧。”
“还不是一样从陆还身上来的？”
“谁让从开始到现在，这整个案子就不放开他呢。”
“陆还真是收养的？”杜刚忽然插嘴。
郭副局反问：“你们听他说过没？”
杨靖沉默，杜刚和另两个专案侦查员各自摇头。
“没错。我们都不知道，但他自己知道……”郭副局颔首，“按朱教授和陆爸爸说的，他应该是记得他爸妈死于一起船难，只是……他不知道朱教授是他亲大伯。”
“那他其实姓朱喽？”杜刚又问。
“他不记得了。”郭康道。
“我知道。”杜刚在桌上前探着身子问，“我的意思是，他考进了警官大学，朱教授是特聘教授、痕迹学权威，他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要装着不认识陆还？什么都不告诉他？”杜刚看着郭康微妙变化的脸色，等着他回答，忽然又冒出一个补充问题，“陆还进警官大学，是他们——朱教授和陆还他爸——安排好的？”
“那就有点过了……这不是讲故事玩的。”郭康先是一惊，然后玩笑式地笑了一下，“大概，从朱教授角度看，陆还考到他跟前是个意外。”
“嗯，是的。”杨靖起身，朝饮水机走去，“陆还说起过，高考志愿是临交上去前他自己又改的，原本好像跟他爸说的是去更远的一个地方学别的……金融、计算机什么的。”杨靖取了墙边矮柜上的白瓷茶杯，打了杯温水一边说一边喝。然后又多拿了几个接水。
杜刚上前要接手杨靖打水的活儿，但另两位专案侦查员比他更有眼力劲，早他一步接替了领导的动作。杨靖不以为然地回到座位，杜刚没心思装模作样，就跟着也回了座位，他心里还有另一个问题。
“那这会儿朱教授拉着陆爸爸来所里……还有那个刘继方刘老板……是什么意思？”杜刚坐下，来回打量隔着会议圆桌的郭康、杨靖，“他们瞒着陆还好好的，干嘛要现在想起讲出来了？”杜刚顿了一下，疑惑地两边看看，“就为了我们的案子？为了不让穆一堂一伙跑掉？”
这会儿，有眼力劲的两人为大家沏上了茶，先给窗边的郭副局端上了一杯。
“谢谢……”乐呵呵的郭康道谢接下，随手放到身边窗台上，然后看着桌对面的杜刚，问他：“他们不该说吗？”
杨靖点头接茶，沉默、啜饮。像是在听杜刚和郭康的交谈，又像在思考别的。
杜刚也有了一杯茶，他搓着手回答郭康道：“多年来，他们这所谓的‘锦绣五将’——‘赤锦五将’什么的，一心就想骗三业帮那俩人以为挖金得逞，然后高高兴兴地远走高飞、滚蛋、消失，所以他们才一直什么都不说，就算自己人加一个外人死了，也不跟我们，警察——说实话，因为那也是他们布局的一部分，对不对——我没理解错吧？但是现在！他们‘五将’突然、终于，就觉醒了公民义务？！”
“你到底在不爽什么？”杨靖放下茶杯，推开，问道。
杜刚自觉收敛情绪，但态度十足认真：“我不希望，我们被他们利用，被他们耍了。”
杨靖瞟视窗边郭康。郭康脸上颜色不见波动，他完全理解杜刚的意思。刘继方应朱景春请求，忽然联系他一起去见陆义陆瞎子时，他同样在疑惑、怀疑，甚至是莫明其妙的。但当朱景春说服陆瞎子，郭康陪着他们一起来到派出所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他们那些人复杂的苦楚了。
“如果他们没说出来，或者，我们不要他们的合作……”郭康坐到了大圆桌边，直直地跟杜刚正面相对，“那么，‘五将’他们这个布了多年、耗费巨大的‘瞒金过江’之局，我们该如何在重要嫌疑人逃脱之前看懂、看明白？我们又该如何发现、分辨出浑然陷在局中的三业帮核心，然后又要从哪里突破，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杜刚偷瞄了眼身边沉默的杨靖，然后更加认真地看着对面的郭副局长，等着听他继续。
“刚才我说了，虽然听着像做不得数的传言，但陆义老生生——陆还的爸爸——真心就那么希望的。”郭康叹了一声，接着道：“他想陆还离开锦官镇，走得越远越好，不想陆还再过他们‘五将’的日子。朱教授也说，这也算是陆还亲生父母生前的愿望了……
“陆爸爸是那种现在已经少见的、老派的旧江湖人。包括刘继方在内，他们‘五将’都是，他们有他们愿意坚守，也必须坚守，一辈子的精神。但也因为知道其中的苦，还有遗憾，就希望陆还这一辈后人，可以在已经没有旧江湖的新世界过上踏实日子，不要再经历‘五将’那种遭诅咒般的宿命。所以，不光是陆爸爸和陆还的亲生父母，‘五将’每一个人都想在他们这一辈代结束掉这一切。也是基于同一个理由，陆爸爸也才同意朱教授的劝说，来所里讲明白整个局面，帮我们抓捕三业帮逍遥法外的两个匪首，赵穆一堂和赵锦荣……真想不到，两边人斗了快一百年，也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感慨的郭康忽然想喝口水，这才发现自己那杯茶还在窗台上，他起身去拿，语气不自觉跟着放缓了。
“还是那句话，”他说，“如果不是陆爸爸、刘继方，还有朱教授他们，我们该什么时候才能搞清楚，赵四爷——赵锦荣、穆一堂，就是解放前曾混在杨白鹿那个捞江队里的大盗师兄弟，赵金玉和穆贤文的孙子还有和曾孙？！更别说这里面搅在一起的背景和历史了。难道要靠那些大街上流行的、半真半假流行的故事传说吗？那又该怎么当证据用呢？”
郭康喝了两口茶，挑眼见杜刚脸上依旧挂着“想不通”的意思。在他犹豫着想要说什么时，郭康转了个弯，问出一个问题。
“咱们再说说具体的事。关于谢氏兄弟，还有谢氏兄弟被杀，你们现在能得出什么结论了？”
“呃……”杜刚眼色征询杨靖，得到了一个不显眼的“许可”，“综合现有各方信息和线索可知，莫老三之前用套路贷和毒品控制并逼死了谢氏兄弟的妹妹，所以，我们现在可以认定，他们是来找莫老三寻仇的。”
郭康不说话，认真等着听杜刚继续下去。
“兄弟俩以前是三业帮的中层，即使不知道穆一堂和赵四爷是谁，但肯定熟知他们的规矩和手段，”杜刚见领导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继续展开了，“所以，为了报仇，为了将莫老三推进绝境，也算是给老东家传递个‘友好’的信号，他俩劫走了穆一堂他们分派莫老三负责的金船。
“谢氏兄弟可能以为莫老三有了个自己的‘字号’，所以他们劫船、改船号，却不打开——不想知道船里是什么。大概也是要给自己留一个弄死莫老三后，跟大老板见面说话的机会。可能是想重新归队，也可能是要连大老板也杀掉，让他们承担妹妹的‘连带责任’。但是莫老三应该很快就知道，他们回了锦官镇，自然就会联系上金船被劫的事，然后没有犹豫，第一时间找到谢氏兄弟、杀了谢氏兄弟……”
郭康听着，不时点头，很满意的样子，杜刚却话锋一转。
“但是，也可能是穆一堂和赵锦荣赵四爷干的。因为按三业帮的德性，莫老三丢了金船，‘问责’与‘惩戒’是他们的第一要务，所以，他几乎可以肯定是要被灭口的。然后从必然会极力辩解的莫老三嘴里，穆、赵两人很容易就能得知谢氏兄弟的问题，那么，除掉了莫老三，马上就可以再解决谢氏兄弟。”
郭康抿了下嘴唇，刚要开口，杜刚忽然想起什么，跟着又补充道：“另外，再结合王利群生前交待的内容，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确认，谢家妹妹就是当年‘黄雀行动’中从江桥上远距离狙杀潘经的那个人，也就是说，‘咖啡糖’毒品案的背后，是莫老三——是穆一堂和赵锦荣！但是可惜了，死无对证了……”
“那么，你觉得，谢氏兄弟和莫老三究竟都是谁杀的？”郭康靠到椅背上问杜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