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锦江锦官镇江段,自古以来便因其独特的水运交通价值,成为兵家竞相争夺的战略要地,历经无数战火洗礼的古战场。
大约400年前的秋天,一场规模宏大的“金船战”在此地上演。战火纷飞,万艘战船齐聚,为争夺那满载金银的运金船队厮杀得昏天黑地。双方动用了大量火器,硝烟弥漫.江面上火光冲天,杀声震天。场面惨烈至极,宛如炼狱。
最终,金船全部沉江,战士也如沙石一般,沉尸江底……
自那时起,每年深秋,“金船大水战”的傍晚,肃杀之气最盛时,锦官镇江段上游,伴着阴森的江风和夕阳,粼粼江水会呈现一种妖异美艳的金红之色,即所谓“染十里赤江血连阳,殷朔望腥风山卷金”。这便是野史异志记载中,金船大水战战场的样貌。
于是“赤江卷金”就成了如今赤锦江锦官镇名闻天下的胜景。
然而,当年那场大水战的杀伐戾气重得翻江铄山,经久不息。
传说,是赤锦江神君为了平复那戾气,收慑了大水战阵亡将士们的英魂,并奴役他们组成“水鬼军”,永世为自己看守江底渗透诱惑诅咒的金船宝藏。
后世凡下水意在寻金者,都会被这水鬼军索魂,编入守宝的鬼军不得超度。而但凡背负了这“守金诅咒”,再想托生投胎,水鬼军必须抓活人下水溺毙,作替身,转移诅咒宿主,才能得以投胎转生。
新溺毙的尸身上,往往就会出现两枚铜钱,代表原水鬼诅咒契约的交易,也就是水鬼付给替身的“买命钱”。
而新水鬼,也只能重复为自己再抓替身,以求脱苦转生。
所以,每年“赤江卷金”之日,以及清明和七月十五,都是水鬼军的水鬼们,要抓替身的日子……
现在,正值夏季暑伏。
烈日下的船头上,陆还很是燥热。
两艘渔船正在快速靠近浮标圈定的江面,大点的船上,区三爷带领三名渔民,负责主力打捞。
小点的船上,除开驾船的,是换了渔裤的陆还,曹志刚和叶凡。渔裤内衬是帆布的,外侧是光滑的橡胶涂层,高度过腰,胸口有两道背带。渔裤防水效果一级棒,就是整个人像塞进大号雨鞋似的,但缺点就是闷蒸着不透气。
头顶的太阳本来就火辣,领口上涌的身体热汽,裹挟着鱼腥味和橡胶味直冲陆还面门,他看着船舷外平静的水面,感觉有点呼吸困难了,可脑子里还在不自觉地胡乱琢磨着打小就熟稔的传说故事。
迎着江风,阳光刺眼,他眯起眼。
陆还是听着赤锦江和锦官镇各种传说故事长大的,这成就了他敬畏赤锦江和官帽山的心性,可他一直有意忽略考上大学后自己的归属问题。
大学四年,陆还回过两次家;入职市局刑警两年,陆还从没回过家;现在调入水所,还是没回家住。
他有个努力的目标,可以当作解释,但是也可能是个借口。陆还心里不禁自问,我是不愿意回家吗?不是,好像是没理由回家。那我需要什么理由呢?这又好像是明知故问了……
陆还忽然发觉心里有个角落,在荒谬又可笑地期待,“两个铜钱换条命”的水鬼传说可以是真的。那样,他拿了两个铜钱,就不用再瞎琢磨“理由”和“借口”的事了。
今天的太阳实在太毒了。
陆还喘息着,伸手抹了把汗湿的额头,见身边的曹志刚在回望岸边码头,样子有点奇怪,一直看不到情绪起伏的曹筷儿脸上,此时正愁苦着。
曹志刚发现了陆还的眼神,愣怔一下,扭开脸,看向正在接近的浮标和浮尸。
陆还回头,顺着刚才曹志刚看的方向,皱眉望了眼已经远开的渔码头。视线中,水面蒸腾的热量扭曲着远开的江岸,码头上的人,跟着飘飘忽忽,颇有些魔幻感。
他刚才在看什么?在想什么?那感觉他是在担心什么吗?
陆还心下不自觉猜测着,他自诩灵敏的嗅觉,仿佛多多少少闻到了危险和诡异混杂的味道。
区三爷在对面船上喊了一声,拉回了陆还的注意力。
陆还做了个深呼吸,集中精神看着两船人按区三爷的信号操作。
浮标带撤走了,两船左右形成夹角,从后背靠近在水面起起伏伏的尸身。
陆还先走上船头,以警务通手机拍照,这是一个长相酷似手机的警务通移动终端。他正在进行环境取证,记录处警时的原始信息,以备之后调查所用。
周围的基本水文,位置关系,近处特征,陆还很快拍完,自觉退到最后。
紧接着,区三爷指挥两船人操作两张渔网开始打捞。
为了最大程度保留浮尸状态,不遗失尸身上可能的重要物证,曹志刚在准备时就请求区三爷用两张渔网。
一张细网,从水底往上捞取;一张粗网,从上覆盖包裹。
陆还本想说水下走网难度大,搞不好会干扰甚至破坏浮尸状态,最好找人潜在水下做引导。但他这是第一次参与捞尸,没啥建议发言权,只能先保持沉默,若真有问题时再叫停想办法。
结果证明,他想多了。
区三爷选上船的渔民,明显都是使网高手,随着船的靠近,细网早先下到了水中。然后按照区三爷指令,大家熟练操作,上下两张网像是编有精准程序的机械手,自动拢起、攥住、包裹、提出水,挂在区三爷那船的舷侧,随船往回走。
全程,那两张网没有丝毫犹豫,丝滑得没有一个多余动作,就连伸出舷外的吊臂晃动,都与网和船的运动成整体关联,仿佛是船伸出了手臂,以灵活的网状双手小心托起了浮尸。
一系列操作看得陆还暗自赞叹,都忘了看网里出水的浮尸。
他头一回发现,渔民驾船、撒网的样子可以如此帅气,尤其区三爷和那几位打赤膊穿渔裤的渔民,烈日下操作中,黝黑肌肉起伏的线条,更是透露着他们硬核又热血的生活气质。
只是他们看着网里的东西,全都眉头紧锁,神情紧张,肢体语言无不透露着他们想远离的忌讳心理,这令陆还感到不解。
赤锦江支流众多,流域更是广大。不仅运输繁忙,淡水渔业也发达。按理说,他们每日江里来江里去,动物和人的各种溺水浮尸应该不会少见,而且多有被过往船只引擎破坏得乱七八糟的,他们为何今天却有这种强烈的忌讳反应?
同样的烈日下,返程的江风吹拂着心下奇怪的陆还,他嗅着混合了橡胶味和鱼腥味的风,那种诡异感强烈了起来。
码头办公室里,莫老三举着望远镜正透过敞开的窗户看船上的陆还。然后依次又看叶凡,曹志刚,以及另一船上的区三爷,最后又看回曹志刚脸上。
曹志刚像是感应到什么,眼神看了过来,那副愁苦的神情印到望远镜的视野里,似乎在于莫老三对视。
莫老三拿开望远镜,深吸一口气,神情复杂。他将望远镜递给身边的手下,手机拨出一通电话,望着远处正在靠岸的两艘船。
“老板,派出所的捞回来了,正回码头。”
电话一接通,莫老三恭敬地汇报着,皱着眉头从窗边转开。
“我看清了……嗯,这个您放心,那个姓曹的不敢怎么样……呃,老板,您确定?……不不,我不这个意思。我明白了……好的,他们一走我就过去。明白。”
莫老三挂掉通话,手机甩到办公桌上。这会儿,轮到他脸上浮现出曹筷儿那副愁苦表情了。
他盯着桌面琢磨了一会,又走回窗边。
那个手下这会儿正举望远镜看码头,发觉莫老三靠近,赶紧殷勤地递还望远镜。
“他们靠岸了,但没上码头,奔那头的浅滩去了,咱这儿看不见了……”
手下认真地跟莫老三报告着。
莫老三从窗户望出去,说了句他猜到了,然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还是举起了望远镜。
出于忌讳,区三爷没有带着尸体停靠码头,而是亲自跟三位渔民一起,拖上浅滩,大概就是他之前说发现浮尸捞回来那样。
只不过,这次浮尸被拖出了浅滩,完全拖上岸,放到了干燥的地上。
陆还他们的船是停泊到码头的,所以他们仨是从码头跑到浅滩来的,众多喜欢凑热闹的渔民和非渔民早已围住了区三爷和那上岸的江漂子。
陆还三人奋力挤到跟前,叶凡大声警示,试图劝退围观众人。叶凡费劲地让好奇的群众们让开足够空间,只留区三爷和一起打捞的那三位渔民站在曹志刚身后。
曹志刚带起橡胶手套和口罩,看着地上的尸体。
地上压在渔网里的,是两具短发男尸,目前呈头脚相接的左右侧卧,就像“太极阴阳鱼”那样的69身位。
他俩紧紧挨在一起,身体间可见到,夹带着许多水草和塑料垃圾。
先查的是头朝岸上的。
曹志刚伸手,先挪他的脸。虽然尸身被浸泡得已是瘆人的灰底惨白色,但曹筷儿还是想看一下死者大致样貌。谁知他刚一搬动头,原本完整的脖颈处突然咧开了一道恐怖的大口子,里面还淌出粉色液体,似乎是江水稀释的血水。
围观人群吓得沉哄一声,纷纷退开,但依然远远望着。在这种时候,好奇心往往会在与恐惧的博弈中占据上风。
陆还举警务通上前拍照记录。他仔细盯着那伤口,暗自判断着是船浆叶还是其它利器所致,是生前还是死后造成。
曹志刚同时也在左右思考着,他伸出手指,刚要触碰探查,突然人群近前一人惊呼起来。
“看!快看!那是什么!”
那人声音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害怕。
“是铜钱!铜钱!水鬼!真是水鬼!”
陆还发现,因曹志刚挪动了头,尸体的嘴唇分开了些,露出了一半门,门牙见间赫然咬着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