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时而雪亮，时而昏黄。
太阳下班后，留下一天的炙热，这会儿变成了晦暗影子里的潮热，还混合着江水的湿气。
路上跑的汽车，空调扇嗡嗡吐着带尖土的热气；擦肩来往的行人，领口大敞、汗泗横流，不时揪着衣襟鼓着风。
陆还拎着衣服走出水所，沿街往民宿宿舍走，心里琢磨着，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周身的热气。
水所在排挤他！这是陆还心里现在仅剩的感觉。
这感觉在早上曾露过头，但被他否定，忽略了；现在，这感觉虽然清晰，但依旧左右摇摆着。他有点犹豫，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昨天早上的先不计较，刚才王所长和曹志刚那几个动作和眼神，以及适时冲出来搅局的老李头，可太说明问题了。
陆还不知道问题在哪里，他信自己没做错什么。于是他想给自己找些借口，可他脑子里全是王所长和曹志刚凑在一起瞥眼嘀咕他的画面，旁边还有老李头在阴笑。
最要命的是，刚才陆还出门几步又回头，正看到甩手回食堂的郝楠，她在大门口明显是看到自己了，都没叫他一声“为什么不吃晚饭”……
这种“局外人”的感觉，任谁都不会舒服！更别说我这种“黄金状态”的刑警——有功夫在水边跟这群老油条浪费时间搞这些，不知能办多少案子了！
陆还一边琢磨一边翻白眼，仿佛排斥他的人就在跟前似的。
难不成还是要搞“论资排辈、自己争取认可”的那套劳什子吗？什么年代了，旧不旧的放一边，能有什么用？没能力、会混日子，资历再老，警队养个吃闲饭的，小辈的也必须顶礼尊敬吗？
如果我就不呢？全所排挤我？挤我走？又不是我要来派出所的，那不正好？小爷还不伺候呢……慢着！难道王所和曹筷儿——不对，还有老李头、郝楠，全所人都知道我的“下沉”身份有猫腻？！不会吧，怎么可能？一众老油条面前，我那种情绪太明显了？这……怎么办？杨靖还没交待清楚任务，我先被看穿了底！
“嘿！邻居！”
一个挑衅的女声在喊陆还，正无边脑补、胡思乱想的陆还抬头，循声找人。
是骑电动车的张筱筱，横停在跟前。她挑起头盔面罩，抬着下巴招呼陆还，七分粗麻灰裤下露着小白鞋，支在地上、点着后跟，一副很欠揍的样子。汗盈盈的小鼻尖亮晶晶闪耀着金黄色灯光，身上短袖白纱罩衣随动作摆动着，似水波粼粼。
看清来人的嘚瑟样，陆还气不打一处来，但随即又展眉笑了。愿意亲近自己的，似乎只有这个染发女辅警，上赶着挑事，有点没眼色的海归小丫头……
陆还的笑很是干涩，看得张筱筱很不舒服，但她直接忽略了。
“ 嗨！你咋也没在食堂吃小面哦？”
张筱筱抹去鼻尖汗，挑着眉问出一句。她没打算得到回答，可不料陆还根本不理她，一袋衣裤甩在背上，扭身迈步就走。
“嘿！跟你说话呢！你这人怎么回事！”
张筱筱斥着，一拧电门，催车又拦到陆还跟前去，
“欸欸！聋啦！听到没有，我跟你说话呢！”
“好狗不挡道……”
陆还皱眉回怼，退开一米外。
“没正经事大晚上别马路上拦人，像什么样子！”
“怎么，不开心啊？”
她边走边摘下头盔，妖娆而夸张地甩开了头发。
张筱筱自然听懂了陆还夹枪带棒的话，知道他心情不好，但她觉得这时的陆还格外有趣，忍不住就想戏弄他。
陆还没想到张筱筱会有这样的“风尘”气质，虽然动作因肢体僵硬显得生涩，但神韵还挺到位的，着实吓了他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张筱筱更得意了，她仰头抛着媚眼，迈猫步逼近陆还，一只手还捻着领口扣子。
“小哥哥，我们换个地方啊……”
陆还因意外只是愣了个神，这会儿见张筱筱得寸进尺，自己的恶趣味也跟着上来了，于是装衣裤的袋子一扔。
“姑娘什么价儿啊？”
“哎，这——”
这下换张筱筱意外了，但她不想败阵，强顶着挑逗的表情，立即现编台词。
“这价钱好说，先试试嘛。一回生二回熟……”
“呵呵，那，你的地方我怕不安全……要不我找个地儿，不光安全，而且道具齐全……”
张筱筱已是极限，她触电般后退一步。
“你……放开我，流氓！”
“是你开始的。”
陆还收回手，撇撇嘴，回身拾回袋子。
“想演，你这又先玩不起了。没劲。”
“警察就是有执照的流氓！这话一点没错。”
张筱筱跑回在电动车边，气鼓鼓骂着，整理着自己的衣领。
“呵呵，这话打哪来的？”
“国外同学告诉我的……”
不知道是因为“玩不起”折了面子，还是刚才的陆还吓到了自己，张筱筱很想义正词严地斥责陆还，但根本找不到应该有的愤怒。她发觉自己脸烧得不行，心也在狂跳不止。她立即戴起头盔，手按在胸口。跟着想也没想又补充一句。
“国内警察也一样！”
陆还没管心情复杂的张筱筱在干嘛，他在琢磨她那句话。
“还挺精辟的。说这话的人，多少道出了警察工作的窍门！至少我这么觉得。”
张筱筱颇感无语，看着陆还不知该说什么。
陆还坏笑着走近张筱筱，张筱筱像小猫似地绕去电动车另一边警惕着。
“喂，你刚才说‘一回生二回熟’？”
隔着电动车，陆还手扶车座，朝张筱筱探出身子问。
“咋想的？”
张筱筱没好气地侧过身，她知道陆还没安好心，但又不服气。
“干那行的，当然陪养熟客更有保障啊！”
“谁告诉你的！你以为她们在求包养、要做二奶吗？啊？”
陆还笑着，一屁股坐到电动车上。
“吃熟客的一般不在街上溜达，熟客对街上的姐妹是危险的哦，除非你有拉皮条的，或者拔份看护的，但他们都要抽大成的——就是剥削她们。都没有，还敢主动搭客，还要养熟客，不是萌新，就是警察挂着身份要接触目标。明白吗？”
明摆着就是在嘲笑，张筱筱鼓着腮帮子瞪陆还。
“我又没真干过，见都没见过！想当然很正常。起开！我的车！谁让你坐了！”
“哎哎等等，我没说完呢，刚发现你脾气咋这么暴啊……”
“嘁，我你不知道的多了。还要干嘛？！”
陆还将衣裤袋子往电动车把上一压，想坏笑但管住了嘴角，摆出一派郑重样子。
“那什么，我知道……你也没在食堂吃，要不你不会那么问我。呃……我也真饿了，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张筱筱还在斜视陆还，她本来就是想叫陆还去下馆子的，现在，他主动提出来自然是好事。
“算你还是个男人。我要吃火锅！水鬼火锅！”
乘渡船过江，对岸小官帽山下有片若大的老城区，仿若堡垒。
旧时代，劳苦平民的聚居形成住宅群落，后履经战乱和动荡的凝炼，彪悍的锦官人不断强调房屋的防御效用，于是，出现了融合赤锦江流域高脚木屋风格的雕楼式院落建筑。
依山修建的大小院子，看似高低参差，其实彼此都可守望照应。
山上山下，大致能看作三层，越往高去，繁茂树木间的屋子越少，但院子颇大；最下面靠近江边一层，房屋最密，院子最小，但树木几乎没了。
一道厚重的拦洪堤坝环抱起整个山麓老城，远远一看，完全就是个与小官帽山浑然一体的古寨堡垒，与对岸深宅高院式的官家形制宅院为主的建筑群，形成强烈对比，那感觉就像，一边是享受飘逸的文官，一边是枕戈待旦的武将，或者，匪寇。
那堤坝，是块块巨石无缝堆砌而就的，外侧陡峭似悬崖，坝底即是江水；墙头若可通路，能并行两辆卡车，但如今，坝里修了更宽的马路——大坝更像城墙。
堤墙只有一个开口，层层宽大的石阶下去，就是老码头。陆还和张筱筱就是从那老码头上的岸，两人累了好半天才将那电动车也推到坝墙里的路上。
“堡垒”原有七座石砌哨塔，坝墙内五座，据说个个与整个堡垒同高，不过如今只剩最高处两座最矮的了，现在修缮好，已开放成观景平台了。张筱筱提议要去观景台，陆还以肚子饿、没力气爬为由，骑电动车拽上张筱筱，沿坝墙公路一路直奔“堡垒”后的山坳。
古寨堡垒正在改造，木构老院子与春笋般比肩而立的现代住宅混合在一起，大片错落的棚户杂居房也画上了“拆”字。一路上，张筱筱只要看到人去屋塌的老雕楼，总不禁要感叹一句“可惜”，陆还问她可惜什么，她就说是自己还没进去看过，希望是没有历史价值才好，结果，山色晦暗、路灯斑斓，陆还沉默了一路。
水鬼火锅之所以用“水鬼”为名，是因为它用餐是在水里。
蜿蜒的坝墙公路绕过老城区，一路向上，能直通小官帽山上的山庄，灵休会就在那里，但若不上山，叉路继续沿江向前，就能看到一座建在支流口上的中型水电站，已经废弃了，只有水坝和水闸在必要时发挥些泄洪缓压类的作用。
那里，现在已经是“水鬼火锅”最有名的壹号店。
火锅可以在屋里吃，也可以露天吃；屋里随来随吃，顶多排排号，但露天必须预约。
屋里，就是旧电站的那个楼；露天，则是在水闸前相对平静的江水里，一个个小岛似的包厢浮桌。
可以在屋里点好菜，也可以先由服务员驾船送上浮桌现点；传菜，一水儿遥控无人船，穿梭繁忙、有条不紊。
其实，说是包厢并不准确，它没有屋顶，就是露天的。
中间是张带火锅槽的圆桌，圆桌则固定在一艘大小合适的圆船上，食客就坐在围桌固定的软沙发上。
有点像西餐厅那种连体圆沙发环抱桌子的雅座，区别是在沙发外圈，还有一圈透明的玻璃船舷，有的高出水面，脚下可见江水流淌；有的半沉在水面下，船舷挡住水的同时，能看到一段水下光景。
张筱筱自然早就预约好了，但她订的是水面上的。
她头一次吃壹号店，辛苦预约了一星期才排到，所以想稳妥些，若水下桌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可以下次再订。
菜色、锅底、小料、水果、甜品等等，兴致勃勃的张筱筱一手包办，陆还当了一回志愿专属服务员，一路搀扶张公主上下船，为张公主端盘、提盒。
为了方便，这里配用的是设计古典的木制食盒，食材盘、碗筷等可以叠放在盒里提行。
火锅滚沸开吃前，兴奋的张筱筱不停称赞“水鬼火锅”的味道，细数市里几家店的好坏优劣，并推荐最佳口感菜色。
一股草药馨香，浓白汤底翻滚起花椒时，张筱筱抹脸就变护食的馋猫，不光两手十指大动，还吃得哼哼唧唧，她一个人的小料就要蘸四种。
不一会儿，满满一桌就已去了大半，张筱筱赶忙在涮肉和咀嚼的空隙，吩咐陆还追加几份令她印象深刻的菜色。陆还得令称喏，机械地点菜、摆菜，为公主调小料、盛汤，张筱筱那惊为天人的吃相和胃口，让人看得无暇思考，陆还一个大老爷们，自叹弗如……
又一桌菜清理过半，张筱筱幸福笑着，满足地坐下。她喝着鲜汤，吧唧嘴溜缝时，极力推荐陆还必须各尝一盘脆鲩和蚕青鲷。一直伺候公主用膳的陆还，这才感觉自己的饥饿，再加上张筱筱吃得那么香，胃里早就要饿穿了。他把几盘鲜切的脆鲩和蚕青鲷端到跟前，学着张筱筱那样，涮吃起来。
鲜！脆！香！还有点甜……陆还从未吃到过如此珍馐美馔，一种“人间值得”的幸福，从身体里——就是肠胃的部分——深深涌起来……
陆还不禁怀疑，自己吃的真的是鱼吗？别是加了科技与狠活儿。
张筱筱语带嘲笑的解释是说，那是“水鬼火锅”自主知识产权培育的两种冷水鱼，据说不光鱼种受到严格保护，连饲料配方都是不见光的秘密，而壹号店的鱼就是在水闸另一边的江水里养出来的，格外更加鲜美。
起初，这火锅是开在电站水边的简易房里的，名字里也没有“水鬼”。是折服于火锅鲜美的食客越来越多，纷纷调侃店家其实是学了术法下山来的高人，能驱使江中水鬼专门贡献最肥美的水鬼来下锅；入了食客肠胃，既是超度赎罪，也算重入轮回了。
后来店家从善如流，干脆改名“水鬼火锅”，生意也跟着越来越火了。至于那“水鬼”，谁都知道，其实就是那两种有知识产权的鱼……
陆还听着、吃着，那没见识的样子让张筱筱忍俊不禁，好一通嘲讽。陆还美食当前，充耳不闻，只管吃得开心。
他没注意到，已经吃得肚歪、无比幸福的张筱筱，“救赎不高兴”的慈悲心正在膨胀。
她可没忘陆还先前那个倒霉丧气劲，即便大概猜得到个中原由，但八卦之欲驱使她想再深挖点“猛料”。先殷勤劝食，再上手夹菜，侧面试探了下不见反感，于是干脆追根究底起来。
不知脆鲩和蚕青鲷是不是还有治愈力，是不是口腹之欲的极大满足可以让人放下防御，陆还本不想再提自己那纠结又烦躁的情绪，但架不住张筱筱那“慈悲心”的软萌教唆。于是，边吃边说出了自己那些感觉和想法，当然，没说杨靖与自己的联系……
“哈哈哈哈……”
出乎陆还的意料，张筱筱没听他说完就大笑起来，满满鄙夷和嫌弃。
“你太矫情了吧？！水所就算再闲、再养老，每个人也都有一堆事要干的好不？先不说你来派出所的初衷有问题，就算你是按市局政策下沉充实一线来的，你也是刚来的。王所、曹筷儿他们手上的事肯定在你来之前就在办了，凭什么你一来就要都跟你说？就要拉上你一起办？你哪位啊？你职级是什么？什么职务？”
陆还的筷子僵在火锅边，然后讪讪收了回去。张筱筱这会儿双肘撑桌，托脸看桌子对面的陆还，杏眼发亮。陆还本想说：我是刑警，我是刑侦优秀毕业生，是工作能手……但真那么说的话，只会让自己又二又蠢。
“我，我知道……就是转不过来弯呗。”
张筱筱夹了片鲜鱼涮好，蘸了辣油夹给陆还。
“嗯嗯，可以理解。人是复杂又多元的，不可能活得像有开关的机器人那样。”
陆还听着吃了那鱼，热辣很快覆盖掉鲜美，舌痛、嗓子呛，痛苦咳嗽。
张筱筱一惊，跳起来一边涮着几片羊肉，一边绕到陆还跟前。她夹出羊肉浸到自己那碗鲜汤里，递到陆还跟前。
陆还咳嗽着就汤吃肉。辣的痛苦如潮水退下，之前的鲜美似乎从未消失，这会儿在口腔里又重现，鲜中还带有乳香，好一番享受。
“呼……我的天呐……”
陆还靠到沙发上，长舒一口气，回味着刚刚过去的惊艳味觉冒险。
“你不能吃辣啊？你还算是锦官人吗！”
张筱筱在旁边嗤笑着，端碗又盛了鲜汤递过去，陆还推手拒绝，她撇撇嘴自己喝起来。
“辣不是味道，是一种痛觉。吃饭本来就麻烦，我为啥还要受辣的罪啊？”
陆还咂巴着嘴，打开点菜APP。
“我还得点一壶喝的顺顺。”
“没听过‘痛并快乐’吗？你刚才什么感觉？辣一退去，是不是味道更享受？”
张筱筱喝着汤挑眉询问。
陆还闻言，表情扭曲而复杂。那感觉的确享受，但这丫头的联系逻辑着实别扭。
“女人是都喜欢受虐吗？尤其自虐。我认识好几个女生，好像都你这想法，纯粹狡辩。又不是数字圈的……你，是吗？”
“你还知道数字圈？！哇，交友广泛哦……”
张筱筱捂嘴作惊诧状，又故意浮夸地表现嫌弃。
“他们是不是犯过什么出名的案子？国外那群人敢自诩是艺术家呢，国内怎么样？说来听听。”
“去去去，少儿不宜，少瞎打听。”
陆还瞥了一眼，挪屁股故意坐开一点。他本想使坏要她羞窘，然后挤兑她。
谁知张筱筱知道得太多，不羞不怕，反倒找到个兴趣点，窘迫的倒成了陆还。
“哎，陆刑警，你谈过恋爱吗？”
“没时间。”
陆还脸扭到一边看水面，看着穿梭送菜的无人小船。
“谈个恋爱很耗时间吗？”
陆还听出了张筱筱的不怀好意。
“张大小姐一定是时间管理大师。那么请问，您谈过几个？”
张筱筱在陆还脸前张开右手。
“五个。都是留学时谈的，平均每个一年。学校谈的两个，打工认识三个。一个家里做电子显微镜的科技富二代，一个金融贵族出身的计算机高材生，后来去创业了，一个极限运动员，最后两个是模特。”
见张筱筱大有想细细回顾情感前史的架势，陆还赶紧转移话题，询问张筱筱想吃什么甜品。
张筱筱拽走陆还手机，在APP上点了一客大三位数的甜品，然后扔回陆还。
陆还一看。
“这是啥啊！这么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