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戴着手铐回到提审室,一名看守所管教民警为走在他前面。在铁椅上重新坐好,重新锁好,去掉手铐,狗蛋一直低着头。
陆还送走李浩回到提审室时,狗蛋不在。杜刚告诉陆还,他随李浩出去说话,狗蛋就提出要上厕所。可是回来坐下,陆还觉得狗蛋一点没有“放水”的释放感,更别说先前讲通合作的解脱与放松了。他低着头、塌着肩,全身透着浓灰的焦虑。
陆还皱眉跟眼色问杜刚:气氛怎么不对?什么情况?
杜刚瞟回眼色:刚才好好的,谁知道怎么回事,留神吧。
陆还锁着眉头琢磨了一下,然后努力展开眉头,微笑问狗蛋:“咱刚才说到哪了?是……”
“走私。”杜刚补充,“王老板背后指挥莫老三走私,先说说这个。”
“对,莫老三。”陆还接话,又问狗蛋,“你有发现了什么莫老三跟王老板之间确实的联系吗?比如,信息、邮件什么的。”
“没有……”狗蛋依然低着头,声音有气无力,“你们把莫老三抓来直接问,找他账本。U盘里也有账本,可以跟他对质……”
陆还瞅杜刚,杜刚瞥陆还。莫老三那条人命已随江水而去,面目不清的王老板,带着得意,又隐回了浓得发黑的江雾……本来,马上就拍到肩膀了,陆还和杜刚急着扑进黑雾,却齐齐砸在地上,雾也散了。
“莫老三出事了?”
陆还、杜刚吓了一跳。不知何时,狗蛋抬眼看过来,触到二人神色里的狼狈。
“他死了?”狗蛋又问,声音却没有期待回答。
陆还抿着嘴,忘了说话,他没想到狗蛋会突然如此敏锐。杜刚同样颇感意外,但他还是扮着轻松反问一句:“什么意思?你知道莫老三会出问题?”话一出口,杜刚就后悔了。
狗蛋又低下了头,没再理睬对面“二位政府”,已然全都明白了。
他直直盯着铁椅前的地面,脑子里全是先前李浩三指划脸的手势。他认得,那叫“死誓”,是三业帮晋升干部的成员都要歃盟的毒誓。虽然李浩只隐秘地快快做了个简化版,但他手指特别跳了跳,看似一种掩饰,实则足够狗蛋不会错过,也不可能看错。狗蛋记得李浩姓李,跟着王老板在CLUB开会时见过他一次,是警察清剿后才出现的厉害角色,王老板一直跟他客气地保持着距离。
姓李的不是三业帮的人,也对,正因为不是,才需要那个手势表明他为谁而来。王老板还惦记着我。不对,他带“死誓”来的,是提醒,也是催账,应该是知道了……姓李的认识陆还,好像是同学,真的?假的?或者,只是临时的利用,为了给我送个信号……那么,陆还呢?他不会跟三业帮有来往?陆老瞎子养大的儿子,不会的,我相信他,他感兴趣的是王老板,还有三业帮真正的头头。
“告诉他穆一堂……还有,赵四爷吗?可那姓李的……”狗蛋盯着地面胡乱思量出神,不觉声若蚊蝇地嘟囔起来,“还要干什么……”
“什么?你说什么?”陆还和杜刚都听到了狗蛋那细小的声音,异口同声问着。
“狗蛋,你嘀咕什么呢?”陆还更加了一句。
狗蛋像是出窍的魂儿一下被招了回来,抬头看陆还,神情木讷。
“头顶三尺有神君,君法不斩忠义汉……”
狗蛋忽然竖起右手拇指,轻轻划过左眼睑,嘴里念诵起仿佛誓辞的对仗词句,声音绝望般地平淡。陆还、杜刚看得懵懂,二人慢慢站起,本能警惕起来。
“血槽倒歃兄弟盏,阎罗殿前共肝胆……”右手食指划过鼻梁。狗蛋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反应,他的词句俱是念给自己的。
“金银穿江十八湾,赤锦不纳断头钱。”狗蛋的右小指轻轻划过右眼,“三指定命,三业立身。生死断业,血誓焚心。”他一边说,右小指一边伸在脖子上,轻轻横划,好似剃刀——陆还心底忽然被什么揪住。
狗蛋原本失焦的眼神,重新聚起了神采。
“死誓?!”杜刚疑惑着皱起眉头。
三业帮的卷宗里,有关于三业帮黑社会性质的特征判定与总结,“死誓”是其中一个重点,再加上落网人员中知情者的坦白,陆还、杜刚对“死誓”都已经了解,而且印象很深。只是,狗蛋一番异样的“演示”,不仅意外,更让二人感受到被一股意想不到的诡异感罩住,预感很不好。
“狗蛋,你是——”
陆还想到什么,正要问,狗蛋打断了他。
“你们清楚,那我也就清楚了。别误会,还没等我有机会晋升,三业帮就被灭了。”狗蛋阴笑着,竖起右手食指,“我只是看过很多次他们歃盟,仪式、手印也都记住了。原本还该有酒,敬天、祭血、镇金,然后以食指血——点红眉心。”毫无征兆,他突然狠咬食指指尖,正来回比划的手指残影间点在眉心。
但是狗蛋的眉心并没有红。
他拿开手指,孩子似地乐起来:“别紧张,我还没那胆子真咬。怕疼……”
陆还、杜刚立在原地,窘弊对视,一起扮着“已看穿”似的镇定。他俩的确吓了一跳,那一瞬间真要冲过去按住狗蛋了,只是狗蛋的动作更快。
“嗯……你们其实只知道‘死誓’是帮里晋升用的,对吧?”狗蛋的食指来回指着二人。不待回应,他接着又道:“那我补充一下,它还是一项契约。合意歃盟者,可以优惠地先从三业帮得到想要的,钱、事、物、人,都可以,条件是,之后要绝对为三业帮好一件事。可能是情报,可能是建立个关系,可能是更多的钱……”
狗蛋停了一下,舔着嘴看看陆杜刚,又看陆还,轻飘飘甩完最后一句:“也可能是一条人命。”
三业帮的案卷里,提到“死誓”之处,无论直接,还是间接,都未见关联到一个命案。如果狗蛋所讲为真,意味着什么,陆还和杜刚自然明白。于是杜刚谨慎着,先发问道:“你讲这些,是有什么实证?还是你亲身参与了什么事?”
狗蛋盯着杜刚,脸上还挂着孩子似的笑容,就那么安静盯着。
陆还想打破沉默,上前一步刚要开口,狗蛋忽然抬手押了押,道:“坐吧……”然后,他又轻轻拍着自己的铁椅子,“我想给你们讲个故事听,然后,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全说,毫无保留。好吧?”
陆还看看杜刚。杜刚眉头展开,挑了挑眼神:无所谓,他愿意开口就好。
“你的故事别太深奥,也别太长就好。”陆还回了一个微笑,然后就想回去坐下。
“深奥?你个陆幺娃儿,骂我吗?”狗蛋又舔了舔了嘴,乞求般瞅着杜刚,“政府,给口水喝可以不?”
陆还苦笑着去饮水机接了满满一杯温水,狗蛋长叹一声,双手接了纸杯子,一口喝掉了大半杯。
“三百七八十年前——具体多少年我不知道,也没人说得清楚,但这个年数是大家一直这么讲的……陆还,”狗蛋意外点名,陆还愣住,“咱打小听的就是这么说的。对不对?!”
“你,你指什么?”陆还连忙发问。
“别着急,听我说。那话怎么讲的来着……”
狗蛋手上转着那纸杯子。
“哦对!那年,圣人失德、刀兵四起,枭雄纷争。起兵于秦岭以北的赤西军,趁中原鏖战,自西北山路和水道攻入赤锦江上游的锦都府,首领自立赤西王,建立了赤西政权,很快控制了富庶的官帽山盆地和赤锦江流域的大部分地区。然后凭借这里的富饶,赤西王积极扩充军备、囤积粮草,赤西军迅速成了精兵数十万的强横势力。但赤西军的核心是流寇,是一群草莽,赤西王自己更是生性多疑、偏执,残暴得心理有问题那种。他只相信金钱和粮草,即便随自己起事的嫡系部将,就因为酒后说话声音有异,他认定心有反意,就杀掉了。他治下的赤西政权,除了杀、杀、杀,全无治理的本事,唯一职能,就是办军费、筹粮草,以及为赤西王个人的欲望,残忍搜刮金银、扑杀反抗士绅,以及荒淫百姓。就这样,外面有官军和别的枭雄在找机会消灭他,里面有民众为了活命越来越激烈地反抗他,‘赤西屠江’事件就暴发了,悲屈惨死之人无数。然后,赤西王率数百艘满装带血金银的战船,顺江而下,撤出了锦都府,准备往海边转移,找机会出海。结果,船队到了锦官镇江段,遭到埋伏的官军火攻劫击,赤西王虽然逃脱,但全军覆没,船队烧着惨烈大火沉入了江底。
“赤西王那个变态跑了,但忠实于他的那些水手、战士,烧死、淹死无数。因为生前有王命和军令在身,再加上那一船船金银的诅咒,他们在江底化作了水鬼,永远看守着沉船和沉金,不许任何人靠近。后来天下太平,锦官镇江段过往舟船却不停出怪事、伤人命。于是,管辖锦官山水的赤锦神君慈悲他们,允许他们以江里溺毙之人魂魄作替身,自己往生投胎,算是解除了他们的王命和军令。这,就是锦官镇水鬼抓替身传说的由来。我没漏掉什么吧?陆还?”
狗蛋又点名陆还问着。陆还没有意外,跟杜刚一样,都有不耐烦;两人一个姿势,抱着两手。
“没有。据我所知,没漏什么,而且比我记的更完整。”陆还撇嘴回答,又问道:“这就是你的故事?讲完了?”
“不是不是,我得对齐一下咱们脑子里的这个传说。”狗蛋摇头,“因为我要讲的,是这个传说的另一面。至于……它还是不是传说,就看你们了。”
“你几个意思?”杜刚敏感了,忍不住倾身子追问,“你在质疑警察,还是纯粹瞧不起我们?”狗蛋讲“另一面”,刺激到杜刚脑子里许多悄悄的想法,令他的思维活跃起来;也因为兴奋,让他也有点坐不住。
陆还膝头悄碰杜刚。安坐,静听。
狗蛋没理对面,端纸杯滋润了一下嘴唇,然后在铁椅横板上转了转纸杯子。陆还觉得,狗蛋神色失落,还有点一言难尽的阴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