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扣板锋利的尖角,划开狗蛋太阳穴那天的晚些时候,锦官镇下雨了。强台风从菲律宾一路疯跑,正面登陆东南沿海,两天不到、比预报提前,太平洋带来的强降雨就波及了赤锦江锦官镇的全流域。
就在这场提前的台风暴雨中,杨靖发现了那艘“金船”——锦罐运849。
台风前夕,省里、市里明传电报下达紧急通知,要求各地组织防洪、抗灾。降雨前一天,从锦官市委到锦官镇政府,所有领导集体和相关部门的紧急会议开了个通宵,分析台风降雨、分派抗灾任务。王所长参加了会议,就连驻所专案组的杨靖也列席了会议。刚入夜,镇子上风雨大作时,市里已经大雨不绝了,风势雨势俱是凶险。
当大风大雨蹂躏锦官镇时,王所长分走了专案组一半人手,一起去落实防灾部署了。杨靖只能带着除去留守派出所外,剩下的两个人,跑去已经关闭、封控的货运码头,继续挨个查验码头里积压停泊的船只。
莫老三的死跟四个“水鬼”并案处理了。杨靖他们选择从死得最“新鲜”的莫老三入手,在公司文件里就很容易发现,莫老三那个小型运输船队里,编号为“锦贮运313”的改装拖船失联,而最初浮现的那两位水鬼,正是跟船一起下落不明的船上船工。
莫老三生前小弟,潘伟,作为新晋“老板”,本来横扒竖挡地不想让警察碰公司文件,还偷偷藏匿了一部分。但朱村村民告诉杨靖……主要是几个以前经常跟莫老三喝酒、吃好处的村民告诉了村长区三爷,然后区三爷马上又跟杨靖爆料……他们其实早就认出了最早那两个水鬼就是船工,但因为这肯定关系到莫老三的好坏,就默契又义气地装不知道;那会儿莫老三跟那几个村民有默契,虽然放心他们保持沉默,但还是塞了钱给他们;后来莫老三也死了,那几个村民就觉得,人都不在了,那俩船工也不该死得不明不白才是,就告诉了区三爷。杨靖在听到区三爷的爆料前,先是很方便就发现了自作聪明的潘伟藏到渔船上、打算烧掉的文件,然后潘伟也就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杨靖他们就很快发现了一艘船失联的事……法医接着又提供了线索:两船工脖子上的致命伤,与后来的“水鬼”谢家兄弟身上特制剃刀的刃口之间,存在高度相关性——与莫老三有仇的谢家兄弟杀了两个船工,再结合谢家兄弟以前就是江上跑运输的职业和身份,杨靖有理由猜测,他们很可能是杀人抢船了……
四个“水鬼”都跟莫老三有强关联,还跟失踪的船有关。是谁、是怎么毒死的谢家兄弟?又为什么被抛尸作了“水鬼”?莫老三吗?那又是谁,杀了莫老三?
似乎很重要的那船,又到底在哪?
“净水行动”收紧了江上船只管制,本来要解除,汛期提前到了,接着,台风又无缝接入。于是杨靖推断,文件里失联的那艘船,一定还没驶出锦官市。
找船……
杨靖做出并案侦查的决定后,立即带着仅剩的两名专案组成员,三人复印好码头管理处的登记文件,在锦官镇各个大小码头“点名”式查验。必须在台风暴雨后、天转晴前,找出个说法来。三人就这样已经查了一整天,最后只剩下锦官镇货运码头。
狂风卷着雨水,疏疏密密冲击着码头和港里泊的一片船,杨靖顶风被雨,在无根的起伏摇摆中攀、翻、跳、爬,费力穿行于一艘艘船间。杨靖事先将码头内外积压停泊的船分成三块区域,他自己跟另外两人各负责一块。码头方按杨靖要求,增加了照明,还用上了应对大雾晚间安全停靠的探照灯,每人两束光、前后追着。可是,穿透力已经很强的那些光束,打进眼前夜色里正肆无忌惮卷集的风雨,也有些力不从心。杨靖的雨衣早就灌透了水,周身越来越冷;从高处“看”过来的光,朦胧得像喝醉了,摇摇晃晃地时强时弱、时明时暗。杨靖主要依靠手上的强光手电完成每艘船的查验,只是打一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像是在遮天茂密的森林里、挤在潮湿厚实的灌木中间,一边切砍开路,一边搜寻遗迹——风是枝杆、雨像叶子,每艘船都是遗迹,未知又危险。
杨靖其实在庆幸这场台风带来的风雨。
在他决定找船之前,锦官镇大小码头外几乎天天都围满了换着班愤怒抗议、激动示威的船老大、船老板,还有货主们。于是,杨靖耗费心力啃着专案,王所长时不时就要拉他走,一起去耐心安抚或及时阻止那些想要怒砸码头的人。累人累心,极是疲惫。
除了个别大公司的大宗货运,不是有国企背书担保,就是原本就有免检资格,那些靠船吃饭的人,多是压着本钱赚风险,辛苦讨生活的人。从“净水行动”的管制,到汛期防控的再收紧,船只积压问题还在解决,台风又来了,这让吞忍气闷已经到极限的他们还怎么受得了?!
水务、船管、江运、交通,等等部门,都说自己没有责任。无论有没有踢皮球,但他们都说“所有工作都是经过论证、计算以及协调后,严谨安排好的”,倒是没错。防汛是年度既定的周期工作,台风防控也有应急预案,只有最一开始的“净水行动”是这年夏季的临时工作。船只积压,正是由它要求的“严查管制”开始的,然后,紧跟而来的防汛、防洪和台风,不断恶化问题——要解决问题,必须从开头、从根本入手——市公安局作为“净水行动”的牵头者,不可能去市里“打官司”;派出所作为属地治安的负责人,必须责无旁贷,而驻所专案组的杨靖,也就不可能置身事外,毕竟他还是“净水行动”的指挥……
堵码头抗议者们的诉求倒也不复杂,报怨着埋怨着骂着,他们不过是想尽快通检、放行,要不,就正式给出个书面说法,好让他们各去消化被拖延出来的各种损失。杨靖和王所长自然没有资格发什么“书面说法”,他俩就从客观的天气问题劝众人稍安勿躁,并许诺为大家报销部分食宿,只要等汛期一过,问题马上就能过去了。船工、货主们的压力其实各不相同,食宿小利的安慰根本看不上眼,他们除了压在船和货上的本金、欠债或短期贷款等钱方面的压力外,其实还有一种引诱,在蛊惑众人。锦官镇是赤锦江的中游流域,上游地区出产巨量的原料、燃料和半成品都要经过这里运至下游乃至沿海城市,眼下江运几乎中断,以市场规则看,这意味着,如果谁能躲开管制,比其它存在竞争关系的船更早抵达收货地,非但不会赔钱,还能坐地涨价,大赚一笔。所以,很多精明又自信的船工,还有货主怂恿的一些船工,根本不在乎杨靖的劝阻,也不管王所长的态度有多亲和,一副焦心的样子,始终叫嚷着要求开船走。特行出身的王所长明白那种“焦心”,他倒想放走那几个傲慢带节奏的、叫嚣着有本事“驯服”洪水的家伙,签个《免责书》,任他们生死富贵去。“净水行动”的直觉还在隐约的杨靖则不会放任何船走,不因天气、不为洪水,他不关心市里和局里各部门的决定或考虑是什么,他比船工们更强硬、更坚决,严肃告诉他们,码头的管制和货船的严审都跟多起命案有关,不是别的,都是“水鬼”——他正在“打鬼”。
到底是赤锦江上公认的忌讳,船工被“水鬼”硬控了,杨靖也获得了关于船的灵感,然后,台风就来了。但是自古“财帛惑人心”,那些依旧秉持“胆大钱多”之想的船工,杨靖验船时,在码头外拉起了横幅,在已见势头的风里晃着八个字:我要出船,让我生活……直到大风刮起大雨,才把要钱不要命的他们浇跑。
所以,杨靖挺喜欢帮他清走无聊干扰的台风,至于风雨本身的物理困难,好像并没那么讨厌。他顶着风、淋着雨一艘艘船查过去,兴奋期待着一个并不确定的结果。如果货运码头上没什么发现,他们就只能去找支流里可能停船的小港或是修船坞了。那样能有个结果的机率会直线下降,留给杨靖的时间也没了,这风、这雨过后,无论所里还是专案组,哪怕是市局,也再没理由拦着大批拖船、趸船等着警察破案了,案子的进展完全就会被推进另一个不确定的方向了,所以,这个晚上必须尽快有个结果才好!
风雨中蹒跚的杨靖,保持着乐观的心气,从一艘船爬去另一艘船,越来越朝码头外去。待查的船眼看不剩几艘,意味着“线索机会”越来越小了,但无论是狂风吹、还是大雨灌,杨靖躬着身子、眯眼抹脸,一步一步始终查得仔细——他执著地相信着自己一个老刑警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