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言开了一瓶红酒,取出一个酒杯,自斟自饮。不多时,酡红的脸上染了几分醉意。
沈不言咽下最后一口酒,醉醺醺的眸子眯了眯,怅然道:“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到底忘了什么呢……嗝。”
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着她一个人的声音。
十六岁时,沈不言目睹一群太妹欺负一个瘦小的女生,她冲上去阻拦,却被人狠狠地打了一耳光。
那突如其来的痛感刺激着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就好像按下了某种开关,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正蠢蠢欲动。
再度清醒时,沈不言发现自己虚弱地靠在墙边,所有人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她。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平时文静沉默的沈不言竟然会把人按在地上暴打。
从那天起,所有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
打那时起,她才真真正正地开始正视隐藏在自己身体里的家伙。
那个叫K的家伙。
门被吱呀推开,月光悄然无息地顺着风飘了进来,透过窗槛在地板上落下格子状的阴影。窗边立着一面全身镜,上面盖着一层黑布,狂风从窗口灌了进来,将黑布吹得掀起一角,映出了朦胧的人影。
一只白皙的手抓住黑布的一角,噌地一下把布扯了下来。
镜子里,只看得见一双细长的眼,浅色的瞳被月光照亮,如水色星辰,放着沉静的光。
镜子里线条模糊的脸仿佛变得遥远,那双浅瞳促狭地眯了起来,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微笑。
一开始是木然的苍白,渐渐地尖下巴慢慢变宽,眼角多了几丝细纹,乌黑的鬓角也被抽去了颜色。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了八十年代的老式收音机特有的噪音,刺耳的电流长音忽大忽小,间杂着模糊不清的人声。
“申义……贪污案……私自挪用公款……一周后开庭……”
一阵电流流过,冰凉的白炽灯刷地亮了起来,空荡荡的房间一下子被光线盛满了。光亮的镜面清楚地映出一条结实的麻绳。
这条绳子绕过健壮的脖颈,目光上移,乌紫的舌尖微微露出,涎水黏连,再往上看,一双了无生气的眼像是被撕裂般,血染红了大半个眼球,如同嵌在恐怖当中的塑像。
沈不言在一身冷汗中惊醒,从床上支起身子,尖叫一声:
“不要——”
“不要什么?”
沈不言试图回忆梦中的细节,却发现记忆笼着一层朦胧的迷雾,轮廓渐渐模糊,再回首,了无踪影。
“没什么。”她泄气地躺了回去,翻了个身,正对上一张如同加了放大效果的脸,一瞬间大脑宕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凭空出现的问句有多不协调。
沈不言盯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看了一会儿,慢半拍地回过神来。
“你怎么进来的?”
季天霖目光里透露出点点疑惑:“你忘了吗?昨天是你让我进门的。”
沈不言看他表情无辜,仔细思索一番,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我是收留了你,没说让你进我的房间啊!”
她忿忿地捏了把被子,突然觉得这被子的手感不太对。
她床上常年铺着普通的羽绒被,粗糙硬实,而手里的被子柔软细腻,轻薄舒适,倒像是蚕丝被。
再看这个房间温馨淡雅的装饰,和她性冷淡的风格大相径庭。
……这好像不是她的房间。
沈不言顾不上别的,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不料双腿一软,撞入了一个温热结识的怀抱中。
“别急呀,小心点。”他的语调像是一片轻盈的羽毛,冷不防地搔了一下她的心窝,惹得她心里痒痒的。
不等沈不言问话,季天霖先开口解释:
“沈小姐,是这样的。昨天你在沙发上喝醉了,我怕你着凉,但又不知道你的房间是哪一间,所以我就随便挑了个房间把你抱进去,自己在沙发上窝了一宿。”
季天霖语气诚恳,神情自若,俨然一个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
沈不言松了口气,自己身上的衣服仍是昨天的,也没有毁坏的痕迹,看来对方所言非虚。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再多问什么,立即说道:“季先生,多谢。”
“没事。”季天霖松开了手,将她搀扶起来,一切的时机都恰到好处。
沈不言刚想扭开门把手,季天霖有些犹豫地叫住了她。
“沈小姐。”
沈不言扭过头,疑惑地看他。
“昨天我给你盖被子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你一下,你突然扑上来把我右手腕给扭了……”季天霖努力地组织语言,“我本来以为睡一觉会好的,但没想到越来越疼了。”
“把手给我看。”
季天霖乖乖地伸出手。
沈不言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他猛地缩回了手,皱着眉头用另一只手护住了手腕。
有这么疼?沈不言心叫不好,她知道自己喝太醉会发酒疯。这人该不会在自己发酒疯的时候被弄骨折了吧?
“我们去医院。”她当机立断抓起季天霖的左手就往外冲,季天霖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她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关系的。”
“手是你作画的关键,坏了哪能行?”坏了……她就赚不到钱了。
当然,最后一句话沈不言是在心里说的。
季天霖抬眸看她:“我只是怕疼而已,这种伤拿药喷一下就行了。”
沈不言松了口气,想到医疗箱里有云南白药,便自告奋勇:“那我帮你涂药吧。”
“那就麻烦沈小姐了。”季天霖嘴角忍不住翘了翘,又很快收住。
两人坐在沙发上,沈不言摇了摇保险液,一手按住季天霖的手,距离三五厘米按下了喷剂。
沈不言动作轻而快,但是当气雾碰到季天霖的手腕时,他的手像是被电击一样缩了一下。
“别动。”沈不言更用力地按住他的手。
“疼……”
“疼也得忍着。”沈不言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抬头瞥他一眼,怔住。
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照亮了他那双琥珀色的瞳,像是两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球,灿烂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感觉自己的脸被太阳晒得有点发热。
“现在喷白色的药吗?”季天霖轻声问。
“啊……不是,三分钟后。”沈不言被这猝不及防的问题逮了个正着,呆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等下,别动。”季天霖探过身来,左手擦过她的脸颊,像是有细微的电流流过,惹得她打了个激灵。
他在沈不言面前摊开手,一片柔白的花瓣静静地躺在掌心。
“你喜欢海棠?”
沈不言应道:“所有花中,我只喜欢它。”
出于偏爱,她在院子只种了垂丝海棠,花开时节,簇簇臻臻的花团洁白似雪,若有若无的幽香销魂入骨。
季天霖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掌心的海棠花瓣,眼里隐隐含着笑意。
“果然是这样。”
沈不言不解其意:“什么?”
季天霖将花瓣收进口袋,拿起了白色的药瓶递给了沈不言。
“三分钟到了。”
沈不言接过药瓶对着他的手腕喷了几下,这回倒是非常顺利。
“我喝太醉会发酒疯,所以见我喝醉了,你要小心点。”沈不言认真地解释。
“好,我会的。”
沈不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收拾医疗箱,刚把红瓶放好,她突然想到什么,狐疑地看着季天霖问:“你不疼吗?”
刚才喷保险液的时候还要死要活的,喷药的时候倒一点也不疼了?
季天霖无辜地眨了眨眼,慢慢垂下眼眸,再抬起时,那双浅色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白好像还带了几根红血丝。
“我不想耽误你时间,这点痛……忍忍也就过去了。”
看他的脸上围绕着淡淡的忧伤,沈不言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
“今天还去画廊吗?”季天霖问。
沈不言边收拾东西边回答:“去,下午有个会。”
“嗯,是该去的,不能耽误了正事。”季天霖起身帮沈不言收拾,不知是碰到了什么,突然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右手手腕。
“怎么了?”沈不言连忙放下东西,抓起他的手察看。
季天霖推了她一把:“沈小姐,你快走吧,我没事的,嘶……”
沈不言:“……我还是找个人照看你吧。”
但她转念一想,倩倩在国外出差,其他人她既不放心,也不能忍受他们进自己的屋。
要知道,她放季天霖进门,那也是看在小钱钱的份上,要是再来一个,以她的洁癖程度,还不如把别墅铲平了重新起一栋。
思及此,沈不言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我留下来吧。”
季天霖颔首:“既然沈小姐都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
他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笑眯眯地问:“沈小姐,能给我切个苹果吗?”
沈不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怀疑他是故意的,但是她没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