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校之前,万娟的生活中只有学习和赚钱。上了技校之后,她以为日子也会跟过去没什么不同,但在换班之后,在班长向云川的带领下,才发现生活原来可以如此多姿多彩。
夏季末,万娟第一次到洪江电厂下面的阮江游玩。万衍麟是电厂的高工,平时工作繁忙,轻易不会带着万娟姐妹玩耍,所以对电厂一带也并不熟悉。而向云川,却带着技校的同学如入无人之境,三两下就走到了电厂后头的阮江边上。这里是洪江电厂用机帆船运煤卸货的地方,水域很深,故而适合驳船。天不怕、地不怕又一股子牛劲无处发泄的大小伙们一字排开,在此处比拼谁能下潜得更深。
女生们自然是没有下水的,只在边上看着。万娟虽然觉得他们挺有意思,但在岸上站久了,也不免觉得无聊。
“他们都下去了,把我们叫来干什么?”同班同学的欧亚君忍不住嘟囔。
这也是万娟内心所想。可她初来乍到,也不好发表什么意见,只能看着。
很快,好几个人都打着哈欠准备走了,欧亚君问万娟:“你走不走?”
“我……再看看。”万娟总觉得,向云川也不是会把她们无缘无故笼络到一起的人,叫上她们一块总有他的道理。于是也不好扫他们的兴,安静地在边上等着。
而其他人觉得实在无趣,结伴离开了,万娟一个人跟一群没穿衣服的大老爷们待在一块,说不尴尬是假的,正想着要走的时候,水里的男同学大概也看出来了万娟的尴尬,高声喊道:“快了快了,马上就摸到了!”
就在这时,下潜了十几米的向云川突然跃出了水面,他的怀里,还抱着一条胳膊长短的鱼。紧接着,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条鱼钻出了水面。
“给你。”向云川的鱼毫无意外的落到了万娟的手里。他像只骄傲地孔雀,把鱼拿草绳串起来,递给她道:“拿回去,打牙祭。”
八十年代初,物资匮乏,能有鱼吃,在那个年代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向云川本来还想着万一收获不好,这么多同学该怎么分,哪晓得等他们摸鱼回来,岸上竟然只剩下万娟一个人。
“也好,她们没口福,整条都给你了,回头可别告诉她们。”向云川时刻不忘自己是班长,妄想人人有份,这种吃独食的行为只能偷偷干。
万娟也不推脱,拿了鱼就跑了,临走前还说:“谢谢你,有空上我家吃饭。”
在别人听来,或许这是一句客套,在那个食物短缺的年代,可没有人会随随便便跑去别人家吃饭。
但万娟真心这样想。
向云川把她从三班接到了一班,还给她送了一条大鲤鱼,无论如何都是该好好感谢的。除了请他们来自己家吃饭,她也想不到别的回报的方式。
“有机会一定去。”
“我也要去。”
“别忘了我啊!”
班上的同学都在起哄,万娟很是不好意思,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都来,都有。管饱。”
这三个词,在别人听来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了。万娟被架在那里,下不来台,最后还是班长大手一挥,说:“行了,咱继续,争取每人回家的时候都能抱走一尾鱼!”
男生们扯着嗓子高高兴兴地继续下河摸鱼了,万娟也拎着鱼回了家。走在路上还生怕被人看见,只能偷偷摸摸的带回去。
回到家,李道锦看见万娟抱了一条鱼,原本定好的开饭时间都推迟了。这鱼不能放,一放就坏,得赶紧吃。于是当晚菜色丰富,宛若过年。
“哪来的鱼?”万衍麟问万娟。
万娟不敢说,支支吾吾的,还是李道锦抢先说:“同学送的。”
“同学送的?”万衍麟觉得很奇怪。一条鱼在那个年代不是有钱就能轻易买到的,价值不菲。再看万娟支支吾吾的模样,霎时间就猜到有问题。
“男同学?”万衍麟问。
“……嗯。”半晌,万娟才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万衍麟在男女交往之间是非常忌讳的。每天上下学都要求姐妹俩作伴,不能跟男同学有过密的接触,非必要情况最好是说话都不要有。眼下突然拿回来一条男同学送的鱼,万衍麟都还没开口,万娟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天知道父亲一会会该有多生气。
哪知道万衍麟却一反常态,平静地问:“家里是双职工吗?”
技校上学的整个洪江地区只有几个人是外招的,万娟就是其中一个,其他的几乎99%都是厂子弟。不同的是父母一人工作还是夫妻双方都在。
向云川的父亲在运输队,母亲管理图书馆,虽然都不是什么重要岗位,但的确是双职工。
万娟点了点头,说:“是。”
“家里几个兄弟姐妹?”
“三兄弟。”
“三个都是男孩?”万衍麟听到这里,惊讶地放下碗,直愣愣地盯着万娟。
万娟又是点了点头:“……好像是。”
“他排老几?”
“老二。”万娟说完,以为老父亲又要搬出男女授受不亲保持距离那一套,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却不想万衍麟什么都没说,只沉思着夹了一口鱼,吃完了说:“味道还不错。”
万娟和李道锦都觉得挺奇怪,就连妹妹也觉得疑惑。但几人什么都没说,便让这件事情过去了。
没过多久,技校老师搞外招,请了电厂的老师傅来代课。这种事情万衍麟一般不大掺合,可这次却一反常态的答应了。万娟在钳工班,之所以不报电工是因为万衍麟说:“家里已经有一个电工师傅,有我在,跟电有关的一切都能解决,你学点别的,也好互有所长。”于是万娟听了父亲的建议,学了一个完全不熟悉的钳工。
而万衍麟纡尊降贵来代课,也显然不是真的为了技校发的大米和油。他的本意,是去打听万娟的班长——向云川。却没想到意外得知,向云川还有个哥哥,名字叫向云平,电工班已经毕业。是当年的优秀毕业生,已经进入黔阳仪器仪表厂工作。
向云平其人,万衍麟是知道的。为人忠厚老实又勤快,每次有需要工作对接的时候,总是当仁不让,一点央企大厂职工的傲慢都没有,总是把他这个老师傅放在师长的位置上,虚心求教。原本万衍麟知道这一层关系应该很高兴才对,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通过他,万衍麟猜到了,厂里有名的混世魔王向云山,大概就是万娟所说的,向家的三兄弟之一了。
向云平是个老实孩子,虽然不聪明,但胜在憨厚老实。而向云川心思活跃,有组织能力,在学校就已经是风云人物,进厂之后应该也是前途一片光明。父亲又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双职工家庭,原本该是大家竞相争强要嫁进去的清白人家,可偏偏他家败就败在,还有个不成器的小儿子。
向云山自小风评就不太好。母亲一个人养三个娃,所有的偏心和宠爱都给了老三,致使老三从来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在家里大家都让着他,出了社会根本没有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
他看见别人家里的阳台上挂着好看的衣服,他想要,就直接拿了哥长钩子,把那衣服勾下来穿自己身上。大摇大摆走在路上被原主人看见了,还非说人家没证据。后来这样的勾当干得多了,被人举报,且因为屡教不改,蹲了监狱。
了解到这一情况的万衍麟回到家,当即就告诉万娟:“你不要再跟向云川往来过密。”
万娟懵了,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突然说这句话。要知道这阵子,父亲向云川的欣赏是写在脸上的,怎么突然就强烈反对了起来?
万衍麟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他家家庭情况太复杂了。不仅因为小儿子坐牢,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个胡搅蛮缠的妈。”
万娟没听太明白,向云川的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万衍麟又道:“我打听到,向家老大向云平已经二十好几了,因为坐牢的小儿子,和这个名声在外的妈,至今没有谈过对象。这在整个仪器仪表厂都是不可思议的存在。他家双职工家庭,家庭条件这么好,人长得又高又大,浓眉大眼,却没有一个人敢接触,就足以说明他妈的不好对付。听我的话,跟他们一家少来往。”
万衍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万娟才终于明白,原来父亲的意思是,已经将向云川当作了结婚对象去考察。而考察的结果直接影响了二人现在的交往。
万娟不说话了。良久,才憋出来一句:“我只是把他当成班长,又不是要跟他结婚。大家现在都在一个学校,在一个班级上课,未来也会在一个厂里上班,怎么,假如不结婚的话,连朋友都当不得了吗?”
“当朋友、当同事、当工友都可以,但以后一起钓鱼这种事情,就万万不可再去了。”
万衍麟说完,算是彻底断绝了万娟的念头。万娟饱受打击,这一份刚刚燃气小火苗的暗恋便在根上被直接的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