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娟这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
万衍麟一点都不了解向云川，不知道他对同学的慷慨、无私，和富有同情心、有正义感。却仅仅因为厂里流传着他妈妈的传说，以及找不到对象的哥哥和坐牢的弟弟，就认定了向云川不好。她有苦也无处诉说，只能一个人默默消化，且将这一段感情隐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知道。
新的一周来临，又到了可以下河摸鱼的日子。向云川又呼朋唤友，叫了一帮同学去“仙鱼洞”抓鱼。根据他们摸出来的规律，这洞里每隔一段时间，就必定会有一条鱼待在里头。他们只需要潜下去，把鱼抓上来，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儿。
这次，向云川又叫了万娟。万娟思来想去，却还是听从了父亲的话，拒绝了。
“有事儿？那行，下回咱们再约着一块去。”
万娟挤碎了后槽牙，才把想去的话给忍住了。分明满眼写着“想去”，但向云川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紧张。很快离开学校，带着一帮同学痛痛快快去抓鱼了。
往后的每个星期，向云川都会带班上的同学一块去仙鱼洞，抓到的鱼有时候多、有时候少，但轮流下来几乎每个人都有鱼吃。很快就到了冬季。冬天的浣江十分寒冷，能供大型吃水货轮停泊的码头更是幽深且冰冷，夏季玩水的快乐不复存在，但都抵挡不住鱼肉的鲜美，抓鱼俨然成了他们的固定节目。有时候牙祭打得多了，又怕旁人知晓，大家都守口如瓶，有时候多出来的，向云川第一时间拿给万娟。甚至，为了送鱼，连万娟家住哪都打听到了。
星期五的下午，或者周六周日，万娟只要在家里，听到玻璃有异常响动，就知道是向云川送鱼来了。
她生怕父亲知道，又舍不得不见向云川，每回都下楼。而她对于鱼，也总是受之有愧，拒绝了好几次，但向云川还是会不管不顾的把鱼塞她手里，说：“给你你就拿着，都是同学，互帮互助才是应该的。”
万娟内心十分矛盾。一边是白拿了班长的鱼，一边是父亲严词教诲不能跟向家的人过从甚密，只能私底下偷偷拿给母亲，还求她为自己保密。
母亲李道锦比较开明，不如万衍麟那样一根筋，高高兴兴的就把鱼收下了，给姐妹俩做来炖汤喝，每回还会跟万娟说：“这小伙子人不错，不吃独食，知道照顾大家的情绪，你跟他好好相处，不要辜负了他。至于他家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也不是那么了解，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吧？嫁人嫁的终究是这个人，不是他的家庭。改明儿有机会把人领到家里头来，或许你爸就回心转意了呢？”
“那我有机会偷偷把他带来，给您先见见，成吗？”万娟小声地问母亲。
李道锦毫不犹豫地就点了头，说：“咱吃了他好几个月的鱼，回馈他一顿饭也是应该的。不过就算没有这些鱼，是你的同学，你带回家来我也会热情招待。”
有了母亲的支持，万娟突然有底气了些许。又有一回，向云川给万娟送鱼的时候，万娟看着他们几个浑身湿答答的，内心十分过意不去，就约他们到家里一块吃饭。
“这条鱼少说有好几斤，大家一块吃，也热闹些。”
向云川还从来没有被女同学邀请回家一块吃饭的先例，几人都是一愣，然后摇头，说：“这不太好吧？”
在那个年代大家虽然交往都很简单，但到底还是男女有别。再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跑到别人家去吃饭，是一件很唐突的事情。大家基本都会避免这些事情，除非关系已经特别、特别好了。但就算特别好，这种情况在向云川家里却不大可能发生。
从小大大，他的家庭就是一团乱麻，一个隐身的爹，一个碎碎叨叨的妈，既要抠搜出全家人的餐食，又要时刻担心小弟弟在外头又犯了什么错。总之，他的童年鸡飞狗跳，这也直接导致了他的性格，为了救弟弟，总是周旋于厂纪律部，乃至于派出所。大家躲他们都来不及，更别提要他上家里去吃饭。
万娟坚持邀请，向云川和大家伙这会儿肚子都饿了，于是也不再拒绝，一群人浩浩荡荡，就杀到了万娟的家里。
一行人穿过青石板路，快要到家的时候，李道锦已经做好了五个菜。四个素菜，一个肉菜，向云川一行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么多？”向云川觉得不可思议。但让他更加想不到的是，这五个菜并不是给他们吃的，这只是万娟的“日常”。
“我家每天都是五个菜，假如我不在家，就我爸妈和妹妹在家的话，就只有四个菜。”
万娟的家里，从来不为吃的担心。四个人五个菜是惯例，万衍麟在其他的地方都能节省，唯独在吃的方面，既不会浪费，也不会苛待孩子。这或许跟万娟和万馨自小养在别人家里，营养不良有很大的关系。
万衍麟永远也忘不了他回到老家，第一眼看到两人，像个瘦猴子一样，眼巴巴又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模样。他说不出埋怨李道平的话，可他也暗暗发誓，绝不让家里人再吃不饱一顿饭、穿不暖衣。
十几年过去，他做到了。万娟和万馨的家庭条件，在整个洪江城来说，都是极好的。至少四个人吃五个菜的家庭，很少有。
向云川他们把鱼递给李道锦，然后就想去厨房帮着打下手收拾，但李道锦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忙活，让他们在外头坐着就好。五六个同学坐在饭桌边上，哈喇子不停地流。就算是在自己家，也没见过这么多菜。但让他们更惊讶的是，李道锦很快又从厨房里端出来七个炒素菜、一大碗鱼头豆腐汤、一份红烧鲤鱼。
“你们正是喜欢吃的年纪，多吃点儿！”李道锦一点也不藏私，按照人头以及看他们都是男孩，便又多做了几个菜。一共十四个菜，摆上桌了又觉得不太好听，于是又加了一大盘艾草粑粑。冷冻好的艾草粑粑拿油那么一煎，甭提多香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已经不是吃饭了吧？阿姨是在开宴席呢！”
同学们受宠若惊，除开一开始的震惊，随后整个用餐过程几乎都没有怎么说话，哪怕万衍麟回来了，他们也没说话。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的他们，光捧着碗，一个劲的吃。只有向云川，没有动筷子。
直到晚归的万衍麟到家，洗了手来吃饭，向云川才端起碗，和万衍麟一道吃。
万衍麟不知道他们会来，但也并不排斥。尤其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向云川，才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的模样，还要稍好一些。
万衍麟见过向云川的哥哥，向云平。向云平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憨厚老实、平平无奇。但胜在个子高，遗传了父亲军人稳如泰山的气质，不善言辞，却踏实肯干。是个看上去就很安定的模样。
但向云川不同。向云川不如向云平那样憨实，正个人有一种聪明灵动的巧劲。就拿吃饭等他入座这件小事来说，其他人都没有想到要等万娟的父亲，李道锦也并没有让他们等，只让他们先吃。
但向云川没有动筷子，哪怕饿急了也还是坚持等，直到万衍麟坐下吃了第一口饭，他才去夹了第一筷子。这已经不单是家教的问题，而是这份机敏和巧思，也是其他人没有的。饭桌上，他甚至还能侃侃而谈，跟万衍麟讨论起电工的问题。
而他根本从来没有学过电工！
但在老师傅的面前，一点儿露怯都没有，想来平日里，有个当电工的哥哥，也没少学这方面的知识。
一开始万娟还很担心万衍麟会不高兴，当场甩脸子。但意外的是，万衍麟并没有说什么，反而如同李道锦一样，热情的招呼他们吃饭。且越吃越高兴，甚至还把存了好久的酒给拿出来，给大伙儿倒上，平时六点就吃完的晚饭，这顿饭却吃到了八点多。
每个同学都添了两碗饭，还吃了好几个艾草粑粑。都吃得十分满足。临近八点，一行人才心满意足的回去。
“他们是你的同学，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他们吃饭是在为你的未来铺路，至于向云川，你只要自己心里有杆秤，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夜晚，万衍麟语重心长的对万娟说。
万娟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父亲的意思，大抵就是让她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他不再反对她和向云川的交往了。
万娟欣喜不已，早知道见一面就能解决这么大的问题，她早就该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来了！也省得自己这好几个月的煎熬与愧疚。
有了父亲的支持，万娟不再避着向云川，只可惜冬天很快到来，冬天是万万不可再下到江水里去摸鱼了。就算身体素质杠杠好的他们也停止了这项活动。
万娟没有再收到过鱼。她一直以为是因为他们从正式进入冬天开始，就停止了这项活动，紧接着又放暑假，大家没有那么多联系。万娟每天都在家里帮父亲干活、给小妹补习功课，也没有多余的闲工夫跟他们玩，于是一直到第二年，新学期到来，他们成了技校的“前辈”。
新学期开始，她见到向云川他们勾肩搭背的要去摸鱼，主动问他们能不能带上自己，却不料被向云川拒绝了。万娟十分郁闷，可又不好说什么。
他们的确是一起吃过饭、“见过家长”的关系了，可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关系。
万娟明显能感觉到，他们一伙人都不带着自己玩了。
万娟很难过，也不死心，她总觉得，向云川充满了正义感的把自己从三班救了出来，又给她送了大半个学期的鱼，对她也一定是有好感的。怎么突然就对她冷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