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平自有记忆开始，似乎就没享受过什么优待。他是家里的老大，自幼跟着大部队一起生活，走南闯北的过程中，母亲接二连三的生，几乎没有投射任何的关爱在他的身上，可他就是家里最会照顾人的那一个。
都说苦难都流向了最会吃苦的人，这句话用在他身上，最贴切不过。
那时候他们一家人跟着成昆铁路一起行进，随军搭建的竹篾房子时，他总是家里出力最多的那一个。父亲在铁路上工作，他就在后勤处跟母亲一起，一手抱弟弟，一手帮忙搬家。洗菜、切菜、做饭、洗碗，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都学会了，就好像天生带来的技能一样。久而久之，这些事情就都落在了他的头上。就连云川打翻了酱油瓶，挨骂的是他；云山偷了别人家的鸡蛋，去赔礼道歉的也是他。等回来吃饭的时候，把属于他的那一份饭吃掉的是云山，可被挨罚不能吃饭的云山却一点儿惩罚都没有。
“你是哥哥，就该让着弟弟一些。”杨青英总是这样说。没有反叛精神的他让着让着就让成了习惯。仿佛只有为家里奉献，才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等再长大一些，家里的好东西都紧着云川，因为他成绩好、有出息，后来又考上了职工大学，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这个当大哥的也为他骄傲。听说云川可以分配住房，他比谁都高兴，但一想到自己三十岁了，连给媳妇儿一个家都做不到，他又为媳妇儿感到不值。
“你是个成年人了，脐带早就断了！你妈总不能吸你的血吸一辈子吧？你也得为我和我们以后的孩子着想！”旷云一步都不肯让，这让从小到大，步步都退让的向云平很是无奈。最终，还是繁衍的欲望大过了母亲的威严——他要求分家。
“你以为分家说分就能分的？你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可这个家哪有还有财产给你分？实话告诉你，你们的工资这些年早就补贴给老三了，家里头一个多余的子儿都拿不出来了！”
杨青英气急之下，给向云平和向云川交了底。二人闻言，都如遭雷击。
他们想过母亲会偏心向云山，却没想到偏心到这个程度！就连向悠寿也没料到，自己家中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差许多。
“这些年，云山闯的祸多得去了，哪次擦屁股不要钱？他又整天游手好闲，在社会上吃喝拉撒干什么不得花钱？哪里攒得下来？就连这次的医药费和赔偿金，那都是我去找万家借的！”
“什么？！”这下，向云川和向悠寿都震惊了。
他们疑惑过万衍麟为什么会突然造访，却想不到原来杨青英早就已经跑人家面前去求过他。那他们之前在万衍麟面前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又是端得个什么劲呢？
落在万衍麟的眼里，不成了既要、又要、还要，完了还言而无信的人家了吗？
紧接着，杨青英又道：“不仅如此，我再给你们算笔账。咱家本来就比别人家兄弟几个多，再加上云川考上大学这些个事情，这些年欠了别人家的人情份子钱还多得去了。我现在就怕别人请喝喜酒，去一次就要送三份，你俩的婚事都还没个着落，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年送出去的礼收回来！就这样的情况，你还敢张口跟我要房子？”杨青英问向云平。
不等云平回答，她又转过背去问向云川：“你总是清高，觉得人家万家配不上你，你不愿意入赘，可是咱家这个情况，能不入赘吗？你靠什么娶媳妇儿？娶回来不也是跟你一块和西北风？你要是听了你老子的，那咱家可就真的要抬不起头来了！”
杨青英给俩兄弟交了底，这下父子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如今向云川是这个家里翻身的唯一希望，她怎么都不愿意丢掉了万家这个助力，这门亲事她怎么都要促成。原本云平她也有所指望，不求找个条件多好的女孩子，但在那个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里，云平一米八几的大高个，走在哪也算显眼，找个双职工家庭，父母都能给点助力不拖后腿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偏赶上有个不成器的向云山，好人家的人都不愿意成这门亲，最后挑来挑去，挑了个‘赔钱货’，还没结婚就已经欠了债，这让杨青英便更加只能指望向云川了。
向云川不吭气，而从来不抽烟的向悠寿也转过身，默默从抽屉里拿出一根收藏很久的烟，坐在门口吸。
他不是不爱抽烟，只是结婚之后，杨青英不喜欢他身上的烟味，再加上有了孩子之后各方面用度都增加，与其花费在这上头不如省下来给老婆孩子买肉吃，于是渐渐地烟也就戒了。只逢年过节遇到什么喜庆事，从别人那里得来那么一两根才会抽一抽。而今天，他却是承受不住了，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吐不出去也咽不下去，就在那喉头与胸口之间，让人难以喘息。
向云山的悲剧是他咎由自取，可是这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脱不了干系。是杨青英自小一次又一次的维护，让他一步步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也是向悠寿忙于工作，对妻子孩子甚少关心，才导致杨青英把钱都给向云山花了自己个儿还不知道；更是不争不抢的两个哥哥对他看似维护，实则让他没有忌惮，也就愈加无法无天。
这个家里，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帮凶，于是在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站出来指责杨青英一个人的偏袒。事已至此，他们只能选择接受。
向云平绝口不提和旷云结婚的事情，向悠寿也不再反对向云川入赘万家，向云川也不再心存幻想，只能拖。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万家不催婚，不代表旷家不会催。旷云的母亲对向云平迟迟不推进婚姻关系而十分恼怒，终于有一天，闹到了电工科，说他欺骗感情，要他以及他的领导当众给个交代。这下，向家的脸面再次被放在火上烘烤，向云平哪怕砸锅卖铁都得结这个婚了，否则，向家的家底就会被人知悉。
而杨青英如何也不想沦落到这样的境地。杨青英再一次的求到了万衍麟面前，而向悠寿也不再高高在上，陪着杨青英一块，拎着礼品，来到了万家。
那一天父母与万娟的父母聊了些什么，向云川不得而知，他只是在当晚被杨青英通知，下个月初八，是个吉利的日子，向云平和向云川便一道把婚礼给办了。向云平婚后住到向云川即将要分的房子里去，向云川住到万衍麟的家里去。
“万家地方大，早不是当年那破破烂烂的光景，如今山腰上建着好几栋小楼呢！亏待不了你。你跟娟儿的父母也不会天天见着，反正天不亮就上班去了，等吃完了晚饭再回去，日子不还是你和万娟两个人过？等以后咱家有条件了，再给你买房。”杨青英几乎不带商量的语气，直接给兄弟俩下了通牒。
向云平的婚房问题解决了，自然是高兴的，但看向云川和向悠寿脸色都不大好看的样子，也无法表现出来，只能点了点头，说：“我去帮忙收拾收拾，好的都让云川带走，我用旧的。”
“甭收拾了，万家都置备齐全了。他们家人说了，云川只需要人过去就成，其他的全是簇新的，省城百货大楼里买来的，金贵着呢。”杨青英说着，脸上止不住的欣喜和向往。可这话在男人向云川和向悠寿听来，却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他倒也没幻想过结婚的时候母亲能给人家置办全套崭新的床上用品，可至少，也不会是一副自己只需要去个人，其他一切听凭女方处置的模样。“倒反天罡”、“罔顾伦常”这些只有在文言文书籍里才看得到的字跃入脑海，便挥之不去。
“你们看着办就好。”向悠寿比向云川更不能忍，没说两句就离开了。
“干什么去？”
“老李家说鸡窝塌了，我看看去。”
“你去有用吗？你又不是木匠！”
“那也比待在这强。”
向悠寿回避的态度很明显，但杨青英知道大局已定，他态度高兴还是不高兴都影响不了什么，也就随他去了。
“儿啊，你记住，以后到了万家一定要对娟儿好。娟儿好，你就好，夫妻同为一体，休戚与共，万衍麟只要看见你对万娟好，他也就不会有什么不高兴，双方相处下来就会愉快很多。至于你爸那些老古董的想法就早些都丢了去，落到口袋里的、吃到嘴里的，才是真的。什么孩子跟谁姓、住在谁家，这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情，咱向家不愁传宗接代，我只希望你和娟儿过得好。”杨青英拉着向云川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就像古代女子要嫁人之前，母亲也会拉着她的手，嘱咐良多。
虽然两家人住的也不多远，向云平也是要住到外头去，跟杨青英物理分离，可大抵是因为入赘的缘故，杨青英总是更担心向云川一些。
向云川把她的话都听进去了，虽然心里膈应，却没有反驳。末了，也不知道是忍不住，还是心寒，他盯着杨青英的眼睛，问她：“假如祖父家里没有出事，你还是那个大小姐，你还会让我入赘吗？”
杨青英被问住了。
良久，她才苦笑了下，说：“那可能就没有你了。”
向云川愣了半晌，才终于意识到，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可能是杨青英这辈子最大的向往。她嫁给向悠寿三十年，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但从根上，她还是心有不甘。于是费尽了心力，最想回到的还是那个衣食无忧的生活。哪怕把儿子送去当赘婿也在所不惜。
向云川死了心，认命结婚。可万家的确准备充足，他的婚礼根本不需要自己筹备，万事齐备，只差好日子到来。
五月初八，向云平和向云川一道结婚了。
但全家没几个人高兴。
杨青英不满意大儿媳的咄咄逼人；向云川不想做赘婿；向云山在监狱里头无法观礼；向悠寿一生勤奋廉洁，却老子不像老子，儿子不像儿子，这个家全凭了杨青英做主，偏偏，似乎还在物质上越过越好，只是精气神上怎么都不得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而万娟也自然知道向云川内心的忧愁和不甘，只能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这大喜的日子里，满屋子的人里，似乎只有招了赘婿的万衍麟一人笑得合不拢嘴。
他努力近三十年，终于在今日得偿所愿，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