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春,过完年,万衍麟亲自登门,去了向家一趟。
向悠寿和向云川对万衍麟的造访十分惊讶。这是向云川第二次如此近距离的见到万衍麟。万衍麟对比前几年更瘦、更黑了,却劲瘦有力,整个人看上去气场十分强大,不好糊弄。虽然向云川从来没有打算忽悠过他,但他炯炯有神的双目无时无刻不给人一种迫人的气场,仿佛一眼就能把人看穿。
向云川不自觉的就想逃,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逃。万衍麟找上门来了,就算逃的了一时,难不成能逃一辈子?
向云川给万衍麟倒了茶水,又到邻居家去借了些茶点,摆在了万衍麟面前。
“谢谢。”万衍麟道谢。却只是喝了口茶,并不动那些茶点,仿佛知道了这些茶点都是借来的,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杨青英见了,满脸通红,十分窘迫。她道:“实在抱歉。万娟和云川的事儿我们早就听说了,我们作为男方,应该率先登门才是,让你先跑这一趟实在是不好意思。”杨青英当然知道万衍麟的来意,于是率先发难,对向云川好一通的数落。
向悠寿则与杨青英不同。他对儿子的婚事很满意,对万娟也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这个入赘的问题,所以对万衍麟虽然客气,但在关键的点位上,也寸步不让。
向悠寿道:“这些日子您应该也有所耳闻,我家里出了事,实在是脱不开身,好不容易处理得差不多了,也过年了。原想着过完年就去提亲的,没想到您先过来了,不知道您对二人的婚事有什么要求吗?”
向悠寿话说得也不算难听,可也是直白地问万衍麟娶媳妇儿的要求,而不是“嫁”儿子。
杨青英狠狠瞪了向悠寿一眼,但他在儿子的人生大事上态度坚决,对杨青英的不满全当作没看到。
杨青英实在是恨铁不成钢。
眼下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自从向云山坐牢,正经好人家的女儿根本就不会嫁到他们家里来,再加上赔偿款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万娟这时候还能跟向云川处对象,就足以说明人家的重视。而这时候向悠寿还要提条件,拒绝入赘,老实说,他们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底气。
就在杨青英惴惴不安,生怕到嘴边的鸭子飞了的时候,万衍麟却开口道:“我来也不是催促万娟和云川的婚事,虽然他们的婚事也迫在眉睫,可我听说有更紧急的事情排在他们前头。我是想问问你们,经济上宽不宽裕?需不需要我家帮帮忙?”
万衍麟这一张口,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杨青英很惊喜,向悠寿很迟疑,而向云川则是感到丢人——深深的丢人。无地自容。
万衍麟说出这样一番话,想来就是因为听了最近有关于老大向云平的种种。
向云山入狱后,向云平经人介绍,和旷云通过相亲结识,二人一拍即合,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旷云表示自己已经快要还清厂里的欠债,不介意向家小儿子的情况,只希望婚后能有一处自己的婚房。而向云平原本是有机会分房的,但由于请了几次假,又为了处理向云山的事情,导致好几次工作没有完成好,先进个人评选失败,导致分房的事情一拖再拖。也就是说,向云平结婚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概率还是会和杨青英和向悠寿生活在一起。向家拿不出房子给旷云,二人的婚事岌岌可危。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因为杨青英本身对旷云也不是那么的满意。
旷云本身个子高、长得漂亮,心气儿是极高的。可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那一场大火,十年工龄算是白干,年纪也大了,配向云平实在算不得良配。所以杨青英对二人的婚事并不是很着急。可怎么这事儿就让万衍麟知道了呢?
好面子的向悠寿在万衍麟的面前,也再一次的自惭形秽了。
他不明白自己努力半辈子,矜矜业业、勤勤恳恳,可到头来小儿子坐牢,大儿子娶不上媳妇儿,二儿子要被迫去入赘是个什么道理?然而万衍麟的姿态很低,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拿乔,导致向悠寿也发不得火。只能沉默,独自苦恼。
而杨青英可没有他那么多的面子工程,在万衍麟面前,她总是能够简单直白地做自己——她就是看中了万家的条件,对万衍麟自然也是和颜悦色,甚是亲昵。
“云平比云川大两岁,在婚姻大事上来说的确更加急迫,但云平的婚事也不是一时半会说解决就能解决的,还是云川和万娟的事儿要紧。”杨青英虽然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骨子里那些清高劲却早在这些年的颠沛流离中洗涤了个干净,只剩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了。
哪料万衍麟却不同意她的看法。他道:“自古长幼有序,云平的婚事没有落地,云川和万娟结婚也不会安心,还是让老兄先安定为好。”
“那您有什么建议?”杨青英问。
“向家的事情我不掺合,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万娟和云川过得舒坦、舒心,但要云川过得好,想来云平的日子不能差到哪里去。而云平这孩子在电工科,从前我在电厂也是经常打交道的老实孩子,我的想法是,假如你们缺钱,我可以先借给你们,让云平安心把婚结了。这钱也不着急还,等你们手头宽裕了再说。”
这等于是开了一张支票,数字让向家随便填,归还日期也由向家说了算。
“这怎么可以!这绝对不行!”向悠寿斩钉截铁的拒绝了。
在那个年代,虽然没有彩礼盛行一说,可也绝对没有哪个新娘家的人给新郎家钱花的道理。这事儿传出去,他们向家就可算是在耻辱柱上又钉上了一根永远也拆不下来的钉子。向悠寿怎么都无法接受。
当晚,两家人不但没有谈妥,反而不欢而散。
杨青英自然是赔着笑脸将人送走,可双方都没有达到让各自满意的说法,都是恼火。
“他这是趁火打劫!”万衍麟离开后,向悠寿向杨青英控诉:“他嘴上绝口不提川儿入赘的事儿,可句句都是在往那方向引!咱要是拿了他的钱,这腰杆子还能直的起来吗?那不是任他拿捏了!不行!绝对不行!”
向云川在一边,一面觉得父亲想多了,一面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内心又还有另一双眼睛——万娟悠悠望向自己的时候,眼里错综复杂既爱慕又不敢轻易靠近,既欢喜又无法言表的表情,他知道不论长辈站在各自的立场秉持着什么样的信念,于万娟而言,她都是简单且纯粹的。
她喜欢自己,也不得忤逆父亲。
他何尝不是与她一样呢?
结婚后住在谁的家里,孩子跟谁姓,就那么重要吗?
向云川在思考。一个声音告诉他不重要,另一个声音却会更深沉地反驳他:重要,非常重要!
假如不重要,万衍麟用得着大费周章的跑这一趟吗?
向云川陷入了比以往更深的纠结,然而时间却不允许他再像过去那样逃避,一切都在推着他作出选择。
旷云的家里人很快找上门来,要向云平给她们一个准确的说法。假如有婚房,二人立刻完婚,假如没有,旷云也没有时间再继续等待。
向云平本人喜欢旷云得紧,他知道凭他的条件,想要再找到旷云这样五官、身材、模样的女孩子是不可能的了,如何也不愿意放手。
“爸、妈,长这么大,我没有求过你们一件事。这个家里从买菜到做饭到洗碗,所有的体力活儿我全都任劳任怨。且自从工作以来,所有的工资全都上缴了,眼下我不求其他,只求母亲拿出我工资的一半积蓄,让我好歹能自个儿低价买一套房子,先凑合着住。”
当时的厂里,分房的资源已经没有那么多,于是在买入新的地皮后,有一部分的宿舍楼可以低于市价很多卖给厂里的职工。一般是成家后的优先,但也有多余的可以卖给单身汉。
向云平的要求非常合理,合理到向悠寿和杨青英内心自责且一个字都无法反驳,可奈何,这笔钱他们如何也拿不出来。
“云山这次所赔偿的款项加上对方的医药费我算过了,我和云川平分,再加上你们的工资,如何都是够了的。我理当还有一笔存款在你们那里,怎么就拿不出来了?”向云平问。
向云平的这一疑惑,也让向云川感到奇怪。
杨青英平时虽然八面玲珑,很会做人,但是却并不大手大脚,几十年来几乎不买新衣服,每日四菜一汤虽然都有荤腥可却是一块肉能掰成好几道菜来用,十分节俭。四个人的工资能存下三个半来,没道理拿不出这一笔钱来。
“这……”杨青英和向悠寿不松口。
“买房子是大事,就算是职工福利房,远低于市场价,可这哪是说买就买的?你当这是在菜市场买菜吗?再说了,云山刚出了这么大件事,赔了那么多钱,咱家还有这条件吗?”杨青英道。
向云平犹豫了一下,又道:“旷云也没说一定要住自己的房子,她只是想跟我俩单独出去住,实在不行,你给我一笔钱,我在外头租房子住。”
其实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他只是想成家之后独立出去,真正买房子,还得靠他和旷云两个人努力,他也没想过婚前杨青英能拿出这笔钱来。
然而杨青英还是不肯。
“你回头告诉旷云,咱家没这个条件,她想嫁就嫁,不嫁就算了。”杨青英态度坚决,这让向云平无法接受,头一次跟两老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爸、妈,我也是你们亲生的孩子,他向云山从小到大四处闯祸、到处赔钱,你们跟在后头一个劲的擦屁股,多少钱都认栽,怎么到了我这里,正经的事情,你们却不愿意掏钱了呢?再说了,这是我自己的钱,今天你们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向云平活了三十年,第一次忤逆父母。杨青英不舍得怪罪向云平,便把这怒气统统撒到了旷云的身上。
“过去三十年都不跟我们红过一次脸,为了她旷云要打老娘了?她给你灌了迷魂药了?!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了?”
“不是老天爷不让你活,是你不让我活呀!”向云平道。
以往只要杨青英一稍稍有些委屈,向云平就开始维护母亲,如今日这般撒泼打滚都改变不了他主意的还是头一回。
杨青英知道,自己这回,怕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