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天,向云川像是陡然间老了十岁。脸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感荡然无存,有的只是被巨大的难过所压垮的疲惫,以及无所适从的茫然。
向云川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曾经为了曾登科来求万娟高抬贵手,不要盯着曾登科‘无伤大雅’的玩笑而落井下石。可现在他才发现,玩笑从‘无上大雅’开始,却不会就此停住。在小事上尝到了甜头,注定有一天,灾难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至人无法承受。
曾登科就是这样,但凡有一个人早些站出来,指责他的过错,让他真心诚意的为自己所对她人造成的困扰而道歉,或许他最终不会走到这一步来。
而这一切的一切,万娟是唯一能够理解他的人。
向云川忙了一天,好不容易空闲下来,唯一想见的人,就是万娟。
万娟站在原处,她很想上前去,拍拍向云川的肩膀,让他不要难过。可是语言的力量如此苍白,她知道这种话语对他造不成任何的安慰,于是既不敢上前,也不敢说话,许久,才哑哑地说:“我也很难过,对不起,我帮不到你什么……”
“你不需要帮我什么……你站在这里,能跟我说说话,不,甚至不需要说话,只要在这里,就很好了。”向云川像是失去了一切,不知道前路,也没有归途,就呆呆的站在那里。
万娟也沉默了。
二人隔着一步的距离,互望着彼此,眼里都是难过。
万娟不想说报应这个词,这个词太凉薄,伤害的不是死去的人,而是活着的人。
向云川也知道万娟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在她的面前,他可以卸下一切的盔甲,然后默默享受她的陪伴。
万娟是唯一能感同身受的人。她可以为了萍水相逢的岑晓燕而大动干戈,她对生命的尊重和怜悯超过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是曾经得罪过她的,他相信,她也不会有落井下石的想法。
她平等的对待他们,同情他们。
向云川在万娟宿舍楼底下站了大半晚,直到哀乐停歇,守灵的人都去睡了,向云川才离开,准备回灵堂去陪曾登科的家里人。就像岑晓燕曾经所经历的那样,漆黑的深夜里,除了家人,还有万娟的陪同。向云川也不能让曾登科一个人就这样走了,他所能陪伴的,也只剩这最后两天了。
曾登科的葬礼办完之后,向云川着实消沉了好一阵子。平日里总是呼朋唤友,组织大家去广场看电视、给组织写周报、日报的向云川,许久没有动过笔,就连宣传科的工作都交给了别人。这跟万娟所认识的他截然不同。
就连金嫣想跟向云川道个歉的机会都没有。
“我真不是故意害死曾登科的。”金嫣难过地说:“我就是生气,谁知道他平日里干了那么多事儿,被人一块举报了呢?”
金嫣是害死曾登科的导火索,可是向云川也确实不该怪到她头上来。
“娟,你可得帮帮我,向云川在政工科和宣传科都有职位,我可不想得罪他。”金嫣知道万娟和向云川关系不错,求着她帮自己说说好话。
万娟拗不过金嫣,为了缓解二人之间的尴尬,只能帮她约了向云川看电影。
向云川这些日子一直在看书,原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见来人是万娟,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欣然赴约,却发现坐边上的人居然是金嫣。
两个月不见,金嫣更漂亮了。要说刚毕业的金嫣是一朵刚刚出水的芙蓉,娇艳欲滴、含苞待放,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已然绽放的红玫瑰。
漆黑如绸缎的长发,配合着从省城买来的口红,明艳张扬,是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的模样。
金嫣的美已经到了有攻击性的地步,再加上曾登科的事情刚过去没多久,向云川见了她,本能的想躲。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向云川脚底抹油,就想开溜。
谁知道金嫣似乎掐准了向云川会走似的,立马来了句:“我跟万娟关系好,我能帮你追万娟。”
向云川目瞪口呆。
“不、不是……你别胡说,我没那想法……”
“没想法你能答应我来看电影啊?骗别人还成,你骗不了我,你看万娟那眼神,都要冒火了。”
“这不可能!”向云川的脸从头顶红到了脖子,整个人似乎都已经被金嫣看穿——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却被金嫣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
向云川十分窘迫,动弹不得。
“你甭紧张,我没恶意,也不会害你,我来呢一是想跟你道个歉,曾登科的事情我没想过会闹成这样。二来呢,我也看出来你和万娟之间有些别扭,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这别扭从哪来,但我知道,你心里头有她。至于万娟心里有没有你……只要你陪我看完这场电影,我就帮你。”
向云川虽然不大想跟金嫣一块看电影,但是她提出来的条件却十分诱人,无法,他只能一边如坐针毡,一边忐忑不安的陪她看完了电影。
电影叫什么、演了什么内容、演员是谁,向云川第一次大脑一片空白,出了电影院就全然忘记。
一散场,恨不得拔腿就跑。
“别跑啊,这么晚了,你不得把我送回去啊?万一我路上出了什么事,你负得起责吗?”金嫣叫住向云川,不让他走。
向云川无奈,又只能听了她的话,把她一路从安江护送回了职工宿舍。
与上次和万娟看电影所发生的情况一样,在这个万人大厂里,永远也没有秘密。向云川和金嫣一块看电影的事情又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向云川的确依然觉得金嫣很漂亮,不,甚至是更漂亮了。可就算没有发生曾登科的事情,她在他的心目中,也只是一朵可望不可及的玫瑰花,并不想发生什么实质性的交集。
更何况在发生曾登科的事情之后,在向云川的心里,多少是有些芥蒂的。虽然曾登科的死是自杀,可是与金嫣也脱不了干系,他无法责怪她,只能远离她。偏偏,她还一个劲地往他身边凑,赶都赶不走。
“今天下午你帮我请个假呗,我有点不舒服。”金嫣来找向云川。
他们被分配在同一个厂,向云川作为前辈,领导了她们下面一个组。
向云川正要把金嫣的名字写到请假条上去,可金嫣又紧接着说:“都是同事,我就迟到一会会,不会太久,请假条就算了吧?”金嫣苦苦哀求,向云川做不了主,于是金嫣又去求了他们共同的龚师傅。
龚师傅倒是比向云川开明,他大手一挥,就说:“去吧,别太久,请假条就不必了。”
于是金嫣兴高采烈的走了,向云川也听了师傅的话,没把她的矿工往上报。
这样的事情有一就有二。金嫣神神秘秘的老迟到早退,有时候一个下午都不来,但胜在她和大家伙儿的关系都不错,也没人举报她。且她隔三差五就来找向云川陪她看电影、抓鱼、看京剧,在广场上看电视的时候都跟向云川凑在一堆,久而久之,她和向云川的绯闻也传得满天飞。
“你以后少跟那个金嫣待一块,漂亮是漂亮,但不是个能踏实过日子的。”杨青英虽然泼辣,可在厂里的人缘极好。每家每户的事几乎门清,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要随礼多少也都一个不落。这也是向云山从小到大犯事不少,却直到长大了才被扭送到监狱的原因。
一方面是未成年人有一定的赦免,另一方面就是杨青英会做人,没少在领导和大伙面前送礼。
也正因为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性格,导致厂里的大大小小事务都会从她这儿过,一听说自己儿子居然和金嫣搞到了一块,气不打一出来。
“你再跟她搅合在一块,下场不会比曾登科好半点,今儿我就把话放这了,你俩赶紧断了,别逼我跑到金嫣家里去骂街!”杨青英气极,恨不得让向云川当即去万娟家里头负荆请罪。
向云川无比冤枉,道:“我也不想跟她搅合在一块,可是我管了宣传工作,她要往我跟前凑,我有什么办法?”
“苍蝇都不盯无缝的蛋,你自个儿干没干让人家误会的事,你自己不知道啊?我跟你说明白了,我打听过了,陈小群对万娟赞不绝口,那陈小群是个什么人?一辈子没再婚的狠人!咱厂里头能被她夸的人十个手指都数不出来,她万娟能被陈小群看重,那是有大造化的人,儿媳妇儿我只认万娟,别的凭她是仙女我也不认!”
杨青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让向云川、向云平都心有余悸。老三向云山则在一旁看笑话。
“要我说,咱妈是到岁数了,火气大,她是不是误会了啥?人金嫣能看上你?”向云山不可思议地道:“就金嫣那模样,她接近你一准有别的打算,你可别真当自己有魅力,了不得了。”
向云山从小就在混混堆里打滚,见过的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金嫣是厂里出了名的美人,成绩又好、工作岗位也好,既轻松又有上升空间,家里还是沿海城市过来的知青,可谓是条件个顶个的优秀。
杨青英虽然没有像向云山这样直白的说向云川配不上人家,可说到底,杨青英也是觉得人家不踏实,不是过日子的人。
向云川很郁闷。他不怕被母亲说,也不怕被别人嘲笑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最最关键的一点是,他并不喜欢金嫣。他怕他心里唯一在乎的人误会。
一天夜里,向云川又来到了万娟回宿舍的必经之路等她。
万娟和金嫣吃完晚饭,正准备回宿舍,二人远远看到向云川,万娟掉头就走,金嫣却笑着冲他走来,宛若二人真的关系很好的样子。
可向云川很清楚,他和金嫣其实私底下的交流并不多,是金嫣一直撞做二人似乎很熟的样子。
“抱歉,我来找万娟的。”好几个星期过去,万娟很少和向云川交流,向云川已经不相信金嫣嘴里所说的会帮他和万娟牵线搭桥的话语,选择自己亲自去找万娟。
向云川不顾金嫣的尴尬,径直追上了前头的万娟。
万娟见向云川来找自己,很是一愣,问他:“有事?”
向云川点了点头,说:“我找的是你,不是金嫣。”
万娟有些为难地看了眼不远处的金嫣,见她表情似乎有些受伤,连忙拉开了自己和向云川的距离,道:“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向云川皱眉,不悦地说:“为什么金嫣没事儿就能找我,对我笑脸相迎,而你看见我掉头就走,万娟,我做错了什么?”
万娟:“……”
万娟看了他半晌,才愣愣地问:“你喜欢的人,不是金嫣吗?你们好好过日子就好了,干嘛非把我拉进来呢?向云川,我不喜欢复杂的关系。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