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大伙,刚从一个性压抑、性禁闭的时代过来,对男女方面的一切都十分好奇。而曾登科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知道男女之事是怎么回事的人。而尝过禁果的他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总认为自己能够利用女孩们的羞涩,在经历过他的热情追求、而后冷淡、漠视之后,女孩们会自己提出分手,从而他全身而退。屡次不爽,让他肆无忌惮。
再加上岑晓燕的死并没有对他造成实质性的打击,不论是领导、家人还是朋友,都站在他这一边,导致他从一开始的惊惶之中回过神来,没多久就又恢复了常态。只不过现在更加隐蔽一些而已。
而他也并不是想要浪荡一辈子,只是那些普通的女孩子的确满足不了他日益膨胀的内心。在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之后,他再见金嫣,立刻就被她眼角眉梢的媚态所吸引。认定她才是自己要找的女人,只有她才配站在自己的身边。
而曾登科自认为很了解女人,片面的将金嫣举手投足间的客气的微笑当成了勾引他的一种,以为她跟其他女孩一样,也对他的脸有兴趣,原本三人约好了去摸鱼,他事先买通了了阳海帆,让他称病不要去,于是等金嫣到了摸鱼的地方,只见到曾登科一个人。
曾登科历来不喜欢这些花把式,对水性并不精通,也根本不打算下河。
他认定了金嫣也不是真的对鱼有兴趣,于是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赴约,怀里还揣着一本《少女宝典》。
这《少女宝典》可不是一般的物件。是一本舶来品的画刊。
刊物里,女人都不穿衣服,男人也都壮硕有力,曾登科状若不经意的将这画报掉落在金嫣面前,妄图借此来讨论一些‘男欢女爱’的事情调剂感情,好一步到位。却不料,金嫣当场就翻了脸。
金嫣平日里一般不搭理人,但若有人找她,她大概率会看在同学或者同事的面上对你笑一下。
她对人和善,却不怕翻脸。
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翻脸是什么样,不是因为她不会翻脸,而是没有人敢惹她。因为但凡惹到她了,就成了全厂未婚、已婚男人共同的敌人。
谁都不想当这个坏人,可偏偏,曾登科自个儿撞了上来。
金嫣拿着《少女宝典》,直接告到了厂政治部。那《少女宝典》上,还有曾登科为了宣示主权而特地签上的大名,原先是怕被人偷了去,而这下,却成了曾登科的物证。这下人证、物证具在,曾登科调戏、猥亵妇女的名头便算是坐实了。
“我是真没想到,向云川身边居然有这样的人!”金嫣恶狠狠地‘呸’了一口。从来都是大小姐模样的她嘴里从无脏字,‘呸’已经是极限。足以表达内心里对曾登科的厌恶。也间接说明了她对万娟是绝对放心的。因为其他人看不见金嫣面红耳赤骂人的样子。
哪怕当时闹到了政工科,她也只是梨花带雨的哄着眼睛说:“曾登科耍流氓!”
曾登科很快被派出所的民警带走了。这次,他轻易不会被放过。
万娟听了,内心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感觉,一方面有替岑晓燕出了口恶气的错觉,一方面又有点儿担心。
按照向云川的性格,他从小到大一块长大的邻居、同学、同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一定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吧?
他一定又会像当时为曾登科奔走时的那样,四处求人。
可这次,怕是求谁都没用了,曾登科未来的日子不好过了。声名尽毁,前途崩塌,就连人缘也会一落千丈吧……
那向云川该怎么办呢……
万娟发现,自己的情绪又被向云川带着走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曾登科的所作所为,一旦被人揭开丑陋黑幕的一角,就会有更多的黑暗涌出。曾登科被人举报猥亵妇女多达十数人,绝大多数都是同龄的少女,也有少数已婚者。这些已婚人士之所以也举报他,更多的是因为被骗了钱财。
大家这也才知道,为什么都是拿二十五块钱工资的人,他却能时常在外头打牙祭、看电影、看京剧。生活丰富多彩,让人艳羡。
然而被爆出来之后,只觉得他可真该死啊。
虽然在此之前,她们都情出自愿,说他猥亵、强奸够不上,但他同龄人不放过也就罢了,别人家的老婆也要染指。这下就连一年前岑晓燕自杀身亡的事情也被人翻了出来,一时间他的罪行从猥亵,变成了‘杀人’。
‘杀人偿命’的横幅挂满了整个厂区,一时间,曾登科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一天之前,他还意气风发,准备‘拿下’金嫣。这怎叫人不唏嘘。
在莲花地的万人广场上,每年都会举行公捕公判大会,对这些强奸犯、流氓饭杀一儆百、以儆效尤。都是重刑。曾登科和向云川从小在这里长大,自然看了不少。每每有白底黑字的法院布告出来的时候,都伴随着浓烈的杀气,就算最后犯罪人员没有被判死刑,也是个终身监禁。
曾登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出现在这个上头,可他的事情虽然罪不至死,也不至于被判监禁,可脸却是丢大发了。
曾登科带着猥亵犯的木牌,公开道歉并赔偿受害者的钱财。他双手拿着悔过书念的时候,眼神里一点光芒都看不见了,有的只剩下一片死寂。
万娟和金嫣也去看了。远远的站在人群之外。
金嫣一副狠狠出了口恶气的表情,然而万娟却有些担心。
曾登科的表情她曾经在岑晓燕的脸上也见过——那是一种对任何事情、任何人都没有兴趣,对这个世界都失去了希望的感觉。
“不好。”万娟内心里‘咯噔’一声。
“怎么不好了?”金嫣疑惑。
“我担心他也会死……”万娟嘟囔着。
金嫣嗤之以鼻,道:“死了才好呢!他活在这世上,就是个祸害。仗着自己长得好看,玩弄他人感情,这种人最下流、最下贱了!”
金嫣难得长了一副好皮囊,为人还特别正直。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参加工作了也是认真负责,在男女感情方面,也从不乱来。万娟觉得曾登科落在她的手里,似乎是一种必然——太过美好的阳光注定会驱逐一切黑暗。
然而万娟还是不想曾登科出事,想去提醒一下向云川,可向云川比她更早的发现曾登科的不对劲,回去后,寸步不离的守着曾登科,希望他缓一阵之后,能重新振作。毕竟,他被人举报干的那些事情并没有实质的证据,岑晓燕的事情也已经过去很久,早已经盖棺定论,他这次所做的检讨,单纯只是针对金嫣有关《少女之心》的举报,以及他曾经诈骗过的女士的钱财,只要返还也就无碍了。
但曾登科的打击太大,以至于阳海帆和向云川轮流守着他,却还是出了事……
在原件分厂的单身宿舍下,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羊肠小道一直向南面山坡延伸,且常年被深厚的植被所覆盖,很少有人走进去。
而当有人真的走进去,就会发现山坡下,有一间远离厂区的小房子,约莫二十平米。门口上了两把厚重的大锁,需要两把不同的钥匙同时打开才能进去——这里是热处理车间存放剧毒物质氰化钠的地方。只有党支部书记和主任各有一把钥匙,目的就是防止被人误入,而误食了里头的氰化钠。
这地方一般没有人知道,然而曾登科知道,并不是他距离厂区的秘密有多近,纯粹是因为他约女孩子散步的时候进来过,也偶然遇到过书记和主任一起打开这间屋子。他好奇,打听了一下,这并不是一个多大的秘密,毕竟也不会有人专门为了寻死而来到这里。于是他知道了这间屋子的用途,却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的命也会丢在这里。
而厂领导也没有想到,用作生产上热加工处理的氰化钠,居然会被人食用。
等大家发现曾登科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自己单身宿舍的床上,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或许他只知道这玩意有剧毒,会致命,却没想到这个东西会让人死得如此痛苦和不堪。否则,一生要好看的他不会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与向云川的痛苦一样,万娟内心的痛苦也并不小。她的感应很准,却依然没能挽救他的生命。
这时候,就连一直嚷嚷着他该死的金嫣也一时间失了声。
“他是过分,可也罪不至死啊。”头一天还在批斗大会上辱骂曾登科的人,在他死后,很快就改了口风。认为他年纪轻轻,应该改过自新,实在不该轻易的结束自己的生命。
于是继批斗大会之后,厂领导组织决定,他的追悼会还是得办。但不会大办。
曾登科的灵柩装在小面包车里,绕厂三圈,他的亲人也跟在车的后头,陪伴着他走过最后一程。
万娟和金嫣没有参加追悼会。
万娟曾经参加过岑晓燕的,如今又要参加曾登科的,她既不想对不起晓燕,去同情曾登科,又无法接受一个活生生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失去了生命。
万娟不想去看这样的场面,不论是谁的离开,都不是她愿意见到的。她希望每个人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活着。虽然她知道,这并不可能。
而金嫣则是认为,她或许是导致曾登科死亡的凶手,她出现无疑是加重曾登科家人的负担。
再一次的,阴云笼罩着整个厂区,尤其是年轻的一代人,生离死别已经进入了他们的人生体验清单,似乎从进入工厂开始,他们就脱离了过去简单的生活,变得复杂又陌生……
深夜,丧事敲锣打鼓的笳乐声一直没停。
曾登科的灵柩就停在原先岑晓燕曾经待了三天的地方,也同样的,要在那里停灵三天。
一生浪荡的曾登科最终的归宿竟然还是与晓燕相似,命运似乎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没有人知道命运最终会把他们推向哪里。就连死亡都不曾是终点。
万娟没有任何的快感,只觉得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恰好也睡不着,于是下楼去散步。
单身宿舍楼下,同样被吵得睡不着的人也有,于是万娟也不算害怕。她向着灵堂相反的地方走,妄图能够清净些许,岂料她没走两步,就突然被一个人从背后拉住了手。
万娟惊呼一声,还没叫出口,就被人捂住了嘴。
“是我。”身后传来熟悉的嘶哑的声音,万娟听出来是熟人的声音,于是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了下去。
万娟回头,就看见满脸憔悴,双眼布满红血丝的向云川站在自己身后。他满眼疲惫地看着自己,嘶哑道:“娟,我没有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