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7月,成昆铁路全线竣工,依据上级指示,铁道军部队下一步的工作规划,极有可能是整个部队北上,去修建南疆铁路。与此同时,中央直属企业黔阳仪器仪表总厂到四川铁道兵部队来招工,前往黔阳地区支援三线建设。
当时的社会环境,为了预防和抵御可能发生的大规模战争,做出了“三线建设”的战略方针部署。
所谓“三线”,就是把全国的版图由沿海、边疆向内地划分为前线、中间地带和三线。三线地区位于内陆腹地,离海岸线七百公里以上,四面有高原、山脉环伺,形成了天然屏障,在爆发大规模战争的情况下,可以作为理想的大后方。而湘西黔阳一带,便成为了“三线”企业生产常规武器的基地。
但在当时,三线建设还是一个不宣之秘,一切招工都用“内迁”或者“支内”代替。谁也不知道去往山区城市所要面临的是什么。
两条截然不同的路摆在这些士兵的面前,为国奉献的精神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几乎是一面倒的选择。然而铁道兵9963部队第45分队的随军大院里,却上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的闹剧。
“一条路是继续过八年随铁路修建而数次搬迁的生活,另一条路好歹是安定下来,不至于三天两头的搬家,该怎么选还用想吗?用脚思考也知道该选定下来的那一条吧!”
杨青英坚决拥护复原,可向悠安却并不这样认为。他十几岁就开始当兵,习惯了铁道兵的日子,习惯了随铁路建设而不断改变的住所。虽然有些辛苦,可和战友们在一起,让他感到安心和痛快。
“你是安心了、痛快了,我呢?”杨青英揪着向悠安的耳朵,指着地上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道:“你每天在铁道上挥洒热血,我在大院里给你带孩子,你每天只需要面对不会说话的铁道、铁渣、木头、螺栓。可我呢?你知道我一个人带大仨孩儿有多难吗?”
“我知道!”向悠安连忙安抚,可他还没说完,杨青英又是劈头盖脸一句怒骂:“你知道个屁!”
“老三今儿又干什么了你知道吗?他偷了隔壁老刘家的鸡蛋!不是一个,是一锅!整整十二只,一不留神,他就全给吃了!”
偷鸡蛋对那个时候的人来说是顶了天的大事。虽然身处部队,基本的生活用度和食物都有保障,可若遇到孩子多的家庭,基本上也是不够吃的。尤其是向悠安的家庭,一个人当兵,却要养活妻子和三个儿子,致使年纪小的向云山总仗着母亲宠爱,时常跑到别人家去小偷小摸。平时偷个馒头、馍馍什么的也就罢了,一筐鸡蛋对任何人家来说都是大事。
对方一定要跟队领导去要个说法,杨青英好说歹说,多赔了三只鸡蛋才算了事。
事情最终平息,可杨青英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下一次,他还会这么干。
她无法承认是自己没教育好,也不相信儿子有什么问题,只觉得他是年纪小、不懂事,且因为住着竹通铺的缘故,大家的财产和隐私都得不到保障,索性将所有的问题都归咎到了环境上。
铁道兵以修建、修复、铁路维护为主。随军家属跟着整个部队的修建进度而改变居住地。有时候是租借民房,有时候是自建营地。租建民房时,大家分散而居问题还没有那么凸显。可当自建营地时,尤其是夏天,竹篾子编织而成的围栏房舍,每个家庭都没有隐私可言。从这一头的竹篾子缝隙之中,能望到最后那头的人家在做什么。治安问题自然也是得不到保障。
向云山一个不注意,就能趁杨青英管不着的时候,去到人家的家里,看见什么就顺走什么。都是战友、邻居,小偷小摸的他们不会怪罪,可时日久了呢?难免不出大问题。
杨青英考虑问题比较长远,每日忧心忡忡。但这些问题向悠安从来没有考虑过。他每日跟随铁道部队运输材料,每天天一亮就干活,太阳一落山就回家吃饭、睡觉。几乎什么事情都不用动脑子。这让杨青英苦不堪言。于是在黔阳仪器仪表总厂来招工之际,她头一个的坚定不移的举手表决:复原。必须复原。
最终,向悠安拗不过杨青英,杨青英和向悠安成了他们小分队唯一一个决定报名“支内”建设的家庭。
夜里,刚写完复原报告,准备明天上报的向悠安刚睡下,杨青英却怎么都睡不着。等哄睡了三个孩子,便认真地对他说:“不行,咱还得想法儿开个证明。”
向悠安不明所以,疑惑:“什么证明?”
“你得去开个因伤退役的报告。”
“这怎么行!这不是欺骗组织吗?”向悠安当即拒绝,说什么都不肯钻空子。何况,他们所有手续齐全,行得正坐得端,虽然没有继续往南疆开荒,可也不至于需要开证明啊?“支内”建设也是为国奉献!
“证明咱不是逃兵,不是好吃懒做,是因为具体情况不得已才这样做。”杨青英说:“何况,我们也不是要拿这证明去多要复员费,我们就想往后这些战友们再见面的时候不至于太尴尬。”
杨青英虽然泼辣,可在部队家属大院里口碑也是极好的。一个人带大三个男孩不说,还是后勤管委会的委员,把大伙儿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生活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人人都称赞。她这样为向悠安打算,也是为了日后大伙儿还好相见。虽然他们即将一北一南、天各一方,可人生路途那么长,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凡事留一线,总是没错的。
向悠安依然没有听她的。在他看来,不管她说得有多在理、多么有必要,可他也绝不会因为一丝一毫的私心去和组织对抗。
杨青英没办法,当天晚上,在向悠安开着车回家之际,提前跑到了他的车后头,而后便一声惨叫,吸引来了不少人。
“哎呦!你要死啊!”杨青英自个儿把自个儿给撞倒了,却赖在了向悠安的头上。
她也知道丈夫会把车停在哪里,所以一切都计算得刚刚好。既在众目睽睽之下撞倒了自己,又不至于真的受很重的伤。
满家属大院的人都急不可耐,尤其是向悠安。见妻子出车祸,罪魁祸首还是自己,早就慌不择路。反倒是杨青英躺在地上,自个儿指着远方的营房说:“还不快扶我去医务室?”
向悠安这才回过神来,当着众人的面,把杨青英送去了医务室。
伤势的确不重,可也不算轻。小腿骨骨裂,虽然不至于以后走不动路,可重体力活肯定是干不了了,有了医生的病假单,向家算是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复原,加入了支援国家内陆建设的大部队中。
而杨青英自己也如愿以偿,得到了一个图书馆管理人员的活儿。两口子既都有了工作,又是一份清闲的活计。对于她的周旋算计,她只觉得洋洋得意。
1970年底,杨青英和向悠安跟随支援内陆建设的队伍,踏上了去往怀化洪江市的路途。由向悠安亲自驾车,一行十余辆东风牌大卡车,带领着三百余号人,浩浩荡荡的挺进了湘西。
雪峰山延绵下来的古道,沿着阮江水一直溯流而上,就是古城洪江。
洪江位于怀化腹地,四周山脉延绵,青山环绕。
洪江古来是商业要地,依托水道,进行贸易,素有“西南古伤都”、“小南京”之称。
进入古城,青石板路拾级而上,道旁种满了古樟树。清澈的河水不紧不慢地流过河滩。两岸七冲九街十八巷,青石板拼接而成的鱼骨道路两侧都是明清建筑。青瓦黑墙,飞檐翘角,是杨青英从未见过的窨子屋、吊脚楼。既有徽派建筑的风格,又有沅湘本土的特色。
古牌坊青砖齐檐,四排木柱支撑着建筑,古色古香。一个接一个。而门口的照壁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祥瑞花样,精美异常。一座座屋檐相连,高墙相依,虽然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战火,让这些徽派建筑的白墙刷成了漆黑,但也依然不妨碍杨青英大饱眼福。
这可比临时搭建的竹篾子屋好多了!
想到自己将要生活在这样美轮美奂的地方,杨青英更加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多么的明智!
带着兴奋,大部队穿过古城,渐渐走入了荒无人烟的境地。四周高山临水,却愈来愈荒芜,走到最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山道全靠前头的人走出来。
五千多名抛家弃子的“支内”人员走到山坳坳里,才发现自己的屋子根本不是那些精美绝伦的吊脚楼、窨子屋,而是大山坳里,还摆在地上未能成型的泥巴、竹篾。
“厂呢?”杨青英问向悠安。
“还没建好呢。”
“……”杨青英愣了半晌,差点儿要破口大骂。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揪着他的耳朵暗骂:“好啊,跟你颠沛流离八年,还想着过踏实舒坦日子,结果这颠了许多时日,到了却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还不如跟着大部队去南疆呢!”
“这不是你选的吗?”向悠安也没想到这里会是这副光景,为了避免她接下来的一通破口大骂,只能耐住性子安慰她:“这都是暂时的。等厂房盖起来了,不就什么都有了吗?大家都是来开荒的,谁也不比谁好过,怎么别人忍得,你忍不得?让人看笑话。”
杨青英虽然多少有些小姐脾气,可在外头最为维护自家的面子,也不会真的训斥自家男人来。于是狠狠瞪了一眼,又抱着老三坐回了板子车里。
她没想到,颠了这么些日子,到了目的地却依然没有落脚地。只能无奈又跟着大部队一起,边工作、边建厂、边修宿舍楼。
这种日子她过够了,她发誓这一生,都绝不再让自己、让孩子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