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英也是地主家庭成分,原本是见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主,但自从知道自己的处境之后,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认清了现实,从此以后,该劳动就劳动,比旁人都勤快、都要拼命。她文化一般,就四处给人当裁缝,也卖过桐梓、砍过树、挑过柴火,总之哪里赚钱就去哪里,什么能换钱、换粮食就做什么,再也没有一丁点儿的小姐架子。甚至站在路中间骂起街来,也是半点不输给那五六十岁的老婶娘。不为别的,只为不骂就没有活路。
“你以为我不想体体面面的活着吗?活不了!不争就没有,不抢就轮不到咱!”每每向悠安让她收敛着点,别跟左邻右舍、跟领导过不去,她非但没有偃旗息鼓,还会指着向悠安的鼻子回骂过去,连他一块儿说:“你当我愿意变成泼妇?还不是被逼的!但凡你有点儿心眼,凡事为了我和孩子们往前多够那么一步,我都不需要站在这里骂街。不争不抢,那就真的什么都没喽!”
向悠安从结婚开始,就一直被杨青英骂。骂了十年整。一开始还会回嘴两句,但日子久了,不论杨青英怎么骂,他都闭上嘴,任由她挤兑。在没有被骂的日子里,每天都乐呵呵的。于是在厂里人缘极好。没回早上,听见杨青英在骂人,都会打心眼里心疼他一下,时间久了甚至有人跑来给向悠安吹耳旁风,说:“那巷子当头口,有一个小寡妇,家里那个刚死了两年,孤儿寡母的就一女孩儿,杨青英那么看不上你,干脆就换一个!”
在那个年代,流氓罪很严厉,但杨青英每天从老骂到小,颇有一种当天就要离婚的错觉。大家心疼向悠安,也在情理之中。
但向悠安却斩钉截铁的拒绝了。还不止一次。
反正甭管杨青英怎么跟他吵、跟他闹,他都只是一笑而过,让杨青英把心里头那些火都往外发了便算了事。
“你图什么啊?”一个车队的同事问向悠安:“你一个抗美援朝下来的老战士,还参与修建了成昆铁路,是功臣!凭什么被她一地主成分的娘们挤兑?”
“因为……我打小就喜欢她。”
“啊?”
向悠安说完,一个人‘嘿嘿’地笑,同事赵有全就更不明所以了。
一个地主成分的女人,跟一个抗美援朝的小战士,还能从小有感情纠葛?
实在不应该啊!
向悠安又道:“以前我爸在她家做长工,我们全家都指着她家活,她从小就没把我放眼里过。”
“那你还喜欢她!”同事觉得不可思议。
向悠安依然‘嘿嘿’地笑,沉默了会儿,才说:“不仅喜欢,还很感恩。原以为我跟她一辈子都没有可能,但现在她不仅是我媳妇儿了,还是我三个娃的妈,每天哪怕光听着她骂我,我也觉得开心。家里有个热乎气儿,比啥都强。”
工友:“……”
工友眼下听不大明白,但向悠安的下一句话,便让他明白了。
向悠安说:“我们那一个班,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
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在万衍麟在挨家挨户敲门、想法儿找人跟他一起殓葬祖父,人生处于迷茫期的时候,年轻的向悠寿刚从抗美援朝上下来。
年纪轻轻的他刚经历了战火,见过了生死,这让他比其他同龄人也多了一丝沉稳。哪怕乡亲们夹道欢迎,倍受群众追捧,也没有让他感觉到很快乐。他是幸运的,能够全须全尾回到了故土。但也有一部分人,永远的留在了战场上。那些共同经历过战火的战友们,将他们年轻的生命永远的留在了遥远的彼方。
可其他人却把他当作为国打了胜仗的英雄,地位颇高。于是他刚一回到家乡,便被媒人踏破了门槛,都争相抢着想给他介绍对象。这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待遇。
向悠寿的家庭条件不好,一直是贫下中农,奶奶早年被土匪看上,带到山上做了填房。而父母亲则在地主家里做长工,才勉强将他养大。他应召入伍,参与剿匪,等回来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无牵无挂的他在解放后,又马不停蹄的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成了抗美援朝的队伍里最年轻的小士兵。他扛过枪、打过仗,背过战友的尸体,受伤后还不肯退居二线,坚持在战场上开车做后勤。几年战场滚了一遭下来,身边的战友几乎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
于是这样的他天然的比同龄人多了些沉稳,也更加感恩。
给向悠寿介绍对象的人踏破了他老家的门槛,可他连照片都不肯看一眼,只问邻居姚婶子:“杨青英嫁人了吗?”
婶子一愣,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就那个喜欢穿黄色衣服,扎个小辫的。”向悠安提醒。
杨青英青春活泼,一张巧嘴,叽里呱啦,配合着她时常穿着的明黄色的衣裳,格外的扎眼。镇上的人几乎都知道她。
“她啊,当然没有!”婶子面露嫌弃,接连道:“她怎么可能嫁得掉!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鼻孔长在头顶上,看谁都不顺眼。可要我说,她也得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条件!地主成分,谁沾谁倒霉!就她这样的还挑?能有个人娶了回去,有口饭吃都算不错了!”姚婶子倒豆子一样发泄了一通,说完才一愣,问:“你问她干嘛?你不会……看上她了吧?你听婶一句劝,可千万别往那头想!她可是个祸害,别让她霍霍了你一辈子!”
大地主成分,在那个边带走在哪里都被人看不起,仿佛一个行走的瘟疫,让人躲闪不及。
可向悠寿并不介意。他认真地说:“我就看好她了。想娶她,您帮忙想想办法,成吗?”
向悠寿的要求让所有人不解。所有人都极力劝阻,就连他的直属上司也不愿意他娶一个地主成分家庭的女孩儿。
“你可要想好了,娶了她,你的前途就算是全完了。”
在那个年代里,成分比什么都重要,他一个家世清白的小士兵,跟地主家庭成分的女儿搅合在一起,就脱离了群众的路线,是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虽不说会被开除军籍,但往上升的机会肯定是没有了的。
向悠寿毫不介意,几乎想都没想,就说:“以前家里穷,不敢喜欢她,就算偶尔撞见、看见了,也只敢躲起来,多说一句话都不敢。可现在想来,我应该是从小就喜欢她吧?哪怕现在,我都还记得见到她的时候,脸红心跳、不敢看她的感觉。这么多年过去,男未婚、女未嫁,现在也还想娶,没前途就没前途吧。前途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他是被战友护着活下来的。懵懵懂懂的年纪,却已经经历了生死别离。于是他最渴望的,还是那一份亲情。能让他感觉到年少的影子还未走远的错觉。抓住那么一丝丝少年的欢愉。
向悠寿的请求被否决了,他只能自己私下去找杨菁英。可是她家原先的小洋楼已经被拆除,只剩下满院子荒芜,余下的什么都不剩下。从废墟残垣之中就能看出这里什么都没了。人、物件、牲畜,都没了。只剩下一片荒芜。
他们也不肯告诉向悠寿杨菁英现在在何处。向悠寿就只能等着,然后托人去找。
向悠寿和组织对抗、和身边的友人对抗的时候,杨菁英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她整日都在苞谷地里,佝偻着腰,摘一茬又一茬的苞谷。摘完了,还要把叶子都收拾干净,为下一茬庄稼的收成作准备。一天十二三个小时,几乎都没直起过腰。这与她从小的生活环境大相径庭。
她从小生活优渥,是个是指不沾杨春水的大小姐。光伺候的丫鬟都有两个。哪怕生逢乱世、战火连绵,父母的庇护也几乎没有让战火波及到她身上来。直到解放后,她的父母相继去世,她和几个姐姐妹妹、弟弟才真正变成了无依无靠之人。甚至,因为成分问题,比其他人都不如。真正沦为了社会的最底层。
她到了嫁人的年纪,几个姐姐、妹妹都嫁给了条件极为贫困的家庭,而哥哥和弟弟娶的媳妇儿都是瘫痪的、缺胳膊少腿的,她无法说服自己嫁给这样的人。无法为了一口饭委屈了自己,于是只能更加努力,靠自己的双手解决温饱问题。
眼看着年纪大了,说不着急是假的。一个女人活在那个年代想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难,但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见天的总有人来张罗对象,可她喜欢的对她不满意,来的全是她无法接受的。她无法说服自己嫁汉、嫁汉,只是为了穿衣吃饭。相了好多都不中,等到年纪稍微大一些,那些原来她相不中的人都有了妻儿,她反倒成了孤独孑立的那一个。
她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杨菁英将卖了两个月苞谷换来的钱买了一匹布,做了一套鲜艳的新衣裳,又扎了两根红头绳。在大伙儿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她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她也不说,就只是从此卖苞谷,也要跑到那部队外头,整日的晃悠。直到,向悠寿躲躲闪闪地找来,几天都不敢跟她搭话,最后不得已找了个说亲的婶子来,她的眼神里才终于又有了一点儿光。
“嗨,你怎么不早说啊!求亲而已,你直说我又不会拒绝你,何必浪费这礼物?”
向悠安为了不那么唐突,给了婶子两袋子面粉,她才终于不情不愿的来说亲。
杨菁英当即把做的那身鲜艳的新衣裳给脱了下来,回屋去换了身破烂的衣裳,那一身鲜亮的花袄子便再也没拿出来。就连结婚那天晚上,都没有穿。
“为什么不穿?”向悠寿问她。
“咱俩这么熟了,没必要。”杨菁英一句话,让向悠寿很是疑惑。
她紧接着又补充道:“我知道自己条件不好,想要嫁得好得靠一点点旁门左道的办法。我拥有什么?还不就是零星的一点儿美貌?换了衣裳不过为了想给自己博一个好前途、好丈夫。但那个人是你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毕竟,你喜欢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原来她都知道……向悠安愣了好久,才局促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原本杨青英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浅淡了,但向悠安那闪躲的神色,只一眼,她就认出来,是当年那个小长工!
而杨菁英再去打听了一下,就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她要找的人。不仅家世清白条件好,还特别的喜欢自己。在未来,可不就是她说往东,他就不敢往西的关系?如此牢固的关系,自然也就不必她大费周折的去讨好了。
“布料不便宜,留着以后给女儿结婚穿。”杨菁英妥善收好了那一身衣裳,向悠寿一听她决定把这身衣裳留给他们以后的女儿,顿时也没有了什么怨气——虽然杨菁英心思活络,八面玲珑,可再怎么设计周旋,也不过是为了他们以后过好日子。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婚后,和平年代到来,野战军改编铁道军,二人从此踏上了修建成昆铁路的道路。杨菁英也就此随军,再也不必过有上顿没下顿还人人喊打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