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肚子的问题解决了,但随军修建铁路的过程中,还会出现更多的问题。成昆铁路位于云贵高原,北起成都,南至昆明,全长1096千米,整个部队都会随着铁路的修建而不停的更换住址。有时候是租借民房,有时候在附近的部队驻扎,但更多时候,是自己搭建简易的房舍。用周边山上砍下来的竹子编织成竹篾子,夏天就这样搭建,冬天会在竹篾子外头糊一层泥巴。但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都是既不保暖、又不防蚊的。更有甚者,从自己的房子竹篾的洞里望过去,可以看见一整排的人家里头正在做什么。毫无隐私可言。
每天向悠安去修铁路,杨青英就在家洒扫、煮饭、带孩子。
但就在这样艰苦且极为不便的生活条件下,他们随着大部队一起,把铁路建成了。修建过程中,还接连生下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向云平,二儿子云川,三儿子云山。都是在云贵高原上出生的。
一个男孩的杀伤力是女孩的两倍,两个则是几何倍数,三个更是要命的事儿。而后她就发誓,坚决不再生,怕生出来的又是个小子。她想把那一身新衣裳留给女儿的念头算是彻底灭绝了。
“给儿媳妇儿也是一样的。”向悠安每每看到她拿出衣服扼腕长叹,都会乐呵呵地开导她。
她瞪了他一眼,说:“三个小子,三个儿媳妇儿,给哪一个?给哪个都端不平这碗水!”
大户人家出生的小姐,打小就知道一个家庭的和睦最重要的是什么,三个儿媳妇儿只一件衣裳,她实在没法儿交代。
“那还用想么?给大儿媳妇儿不就完了?”向悠安觉得这完全不是事儿,她在孩子们还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在担心几十年后的问题,着实是杞人忧天。
杨青英白了他一眼,说:“我还以为你会说日子这么长,再买布匹衣料多做几身,人人都有。”说着,她又叹了口气,神色里对过去连年都有新衣裳的生活极为向往。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杨青英不是个乱花钱的人,向悠安的工资也很稳定,但有三个胃口都挺好的娃,一家五口生活下来根本存不着什么钱。做衣裳这种事情在向悠安看来就是极为奢侈的一件事,话说到这个份上,杨青英又会自言自语地来一句:“得,嫁给你的时候我也没指望有多好的日子过,咱们几个有口饭吃也满足了。”杨青英收起那身结婚都舍不得穿的衣服,仔仔细细的把它叠好、收进了柜子里。这算是她为数不多的悲天悯人的时候,除此之外,整个随军大院里,最泼、最辣的人物便属杨青英。
有一回,杨青英跟着向悠安去镇子上送货,汽车开了一天一夜后,卸了货往回开,车道堵了,走了小道,却惊讶的看到了一片苹果树林。苹果树将要到成熟的季节,一个个果子又脆又嫩,平时看都看不到的稀罕玩意,突然出现了一大片,杨青英当下就动了心,想法儿要弄点儿走。她知道向悠安组织纪律浓厚,不可能陪着她干这档子事,于是只能偷偷摸摸的想法儿干。
“你前头停一下,我上个厕所。”
“不是刚上过吗?”
“刚上过不能再上?这儿又没别人,怎么不能停了?”
向悠安几乎都顺着她,没多想,停了车。
杨青英假装上了厕所后,又走回来,对向悠安说:“前面道不大好走,我们还是掉头回去。”
“堵车怎么回?”
“堵车又不会堵一辈子,等等能死?何况走大路才是对的,谁知道这前头还会有啥?”
向悠安知道今儿要是不掉头,一准又有一通吵,为了不跟杨青英吵架,他只能掉头。
道路狭窄,两侧都是苹果树,不好调头。
“我指挥你调头。”杨青英说。
“知道了。”
向悠安说完,杨青英就开始指挥他调头。
“倒倒倒,只管倒。”一开始,向悠安还比较保守,车速很慢,生怕撞到妻子。
但杨青英很快催促他:“你倒是给油啊!”
在杨青英的骂骂咧咧下,向悠安一个没注意,猛地一脚油门,“嘭”地一声,大卡车撞在了苹果树上,掉下来十好几个苹果。
“好像撞到什么东西了?”向悠安皱眉头,透过车窗看后头的杨青英。
杨青英说:“没有,就一块石头,你往前开点儿,再打两把就能调头了。”
“成。”
向悠安说完,又在杨青英的指挥下,再次撞向了树。如此往复一遭,杨青英趁着向悠安不注意的功夫,往车厢里头塞了好些个苹果。
原本还能继续薅,直到一声大喝传来。
“这是干什么呢!”卡车撞树所引发的巨大的声响引来当地农民的讨伐,一个二个拿着锄头就冲了出来。
向悠安慌了,完全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过去他面对的敌人很多,拿起枪杆子往前冲就完事了,可面对百姓和群众,自然是束手就擒,毫无招架之力。最后,还是杨青英冲在了前头,点头哈腰地对当地的农民说:“实在对不起,我们车要调头,一不小心撞到了你家的苹果树。你看,这果子也都落下来了,还没熟透,卖是不大好卖的,肯定要损失一部分,要不然这样,我出钱全都买下来,但钱肯定不如卖给粮食局的价格那么好,怎么样?”
杨青英没有推卸责任,积极的想办法,尽量减少农民的损失。他们见多吵吵也没意义,便只能答应下来。按照粮食局的价格,给他们打了个对折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看到杨青英喜滋滋地拿着那一袋子半价买来的苹果,向悠安才终于明白她在做什么。回去后,他左思右想,都觉得这事儿不对,良心上再怎么都过意不去,于是第二天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去找上司,把他们在苹果园里干的一切都如实上报,还把那一袋子苹果给充了公。这下,杨青英可立马就爆炸了。
“你这是一点儿活路都不给我啊!我满足你,不活了!我不活了!”杨青英立刻就赶来了领导办公室,就地打滚。也不管大家伙儿看笑话,整个后勤部队的人都围在她边上,看着她撒泼。
“这苹果是我们买来的!银货两讫,不算偷、不算抢,凭什么充公?为什么要充公?人家都没有告咱们,你到这来充什么狠?我钱也花了,果子也没落着,你就盼着我死是不是!”杨青英一哭二闹三上吊,在上级办公室门口闹了大半天,本来这事儿在前一日就了了,被向悠安和杨青英这么一闹,处理也不是、不处理也不是。上级一个头两个大,最终还是把苹果还给了他们,但勒令下不为例。为了以儆效尤,让他们象征性的罚了一袋子鸡蛋,也算是抹平了差价。杨青英白忙活一场,还丢人丢大发了。
“你啊,活该受穷!”杨青英气得吃不下饭,但向悠安乐得正好,把杨青英的饭全吃了。余下的菜分给了三个孩子。
在他们家,永远都不怕饭菜吃不完,胃口都好着呢。
“受穷不可怕,可怕的是,内心煎熬。我犯的错我忍,我都交代,我吃好睡好,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向悠安吃饱喝足,天黑就睡下了。杨青英本来就生气睡不着,还没吃晚饭,这下,气得更加睡不着了。
这件事情让杨青英结结实实的跟他吵了几个月,家里氛围十分紧张。直到领导看不过眼,找了个由头把那笔罚款当成奖金还给她家之后,杨青英才彻彻底底的消停了。
自打那次之后,向悠安是彻底服了。决心只要她没杀人放火做那不可饶恕的犯法的事情,他就一概不管了。不然内心是过去了,她日日夜夜的闹腾可真过不去。
“的确是个不好相与的。”工友上班间隙听了这些往事,都感叹向悠安不容易,也渐渐的断绝了给他换老婆的话。这话原本是开玩笑的,可若传到杨青英的耳朵里,只怕所有涉事人员都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可她心眼儿也不坏,她只是一门心思都在家里、都在那几个娃身上罢了。”临了,向悠安认认真真地说:“那些苹果,她一个都没舍得吃,全给三个娃了。”
听了这话,其他人也便彻底的不说话了。杨青英勤勤恳恳拉扯大了三个儿子,她的勤快和能吃苦大家伙儿也都看在眼里,于是各家各扫门前雪,谁也不多说什么了。
1970年隆冬,洪江下了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飞雪连下了几日,将整座山城衬托得宛若雪国,美则美矣,但山路却变得格外难走。蜿蜒曲折的“Z”字型盘山马路一直从下延伸到山上,仪器仪表总厂的办公大楼便选址在此处。
企业依山而建,导致各个工厂分散见落在十几个山谷或者山腰上,这在当时设计者称其为“村落式”、“瓜蔓式”,可厂内的职工却戏称其为“羊拉屎”。
工厂用地尚且如此,职工住宅就更加分散和简陋。批量建成的房子加上赶工期,总是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再加上人口多,大家竞相争抢的地方每层楼只有那么一两处。
当时的宿舍楼不高,三层为多。每一层的走到尽头是公用厕所,每家每户的住所只有十来个平方,被隔成两小间。大人住外间,里头的小屋子则要挤下好几个孩子。
厨房在走道里,到了中午,挨家挨户的女主人都会聚集在此,一面说着大伙儿的生活逸闻,一面照管着自家小孩让他们不至于被往来做饭的人伤着、烫着。
在未分房以前,杨青英带着孩子住在简易的宿舍楼里,四面透风。从其他地区过来的支援队伍已经陆续住进了新房,而他们作为退役的铁道兵,自发的排在人民后头,最后选房子。
按照他家的人口数量,原本该分到两室一厅,但由于生了三个男孩,可以挤在一处,考虑到用房紧张,最后只能分到一室一厅。
“这不公平!”杨青英住在简易的宿舍楼里,四面透风,可就算这样,也不愿意搬到新建成的宿舍楼里去。
“别人家三个孩子能分到一室两厅,轮到咱这了就是一室一厅?都是三个孩子,就因为有闺女就可以多一间房,我三个男娃挤一间房,怎么都更难受吧!不搬,坚决不搬!我就不信领导能眼睁睁看咱一直住在这儿。”
杨青英不肯接受那个一室户,但为了不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对外也只说:“家里人口多,挤在那边浪费名额,不如等宿舍楼全部修建完毕,有了空房再搬。”
杨青英会做人,懂说话,全厂职工都知道她的小心思,可明面上也挑不出任何错处来。于是哪怕居住在临时的宿舍楼里,日子也不算难过。至少领导逢年过节送温暖,总会记得多给他们一份,让他们不至于在寒冬腊月天里日子过不去。
向悠安在运输队上班以后,杨青英也到了图书室当管理员。这一年过年后,杨青英在四面漏风的寒冬中等了三个月,终于分到了她理想中的房子——两室户。
可说是两室户,但也不过是将原先的客厅隔了一间出来,人为的制造了空间感。其大小与一室一厅大差不离。但杨青英觉得,哪怕是那么一两平的差距,也代表着自己这段时间的抗争有意义。这个冻没白挨。
这一年春节,杨青英高高兴兴地住上了新房。一家五口人包着饺子、吃着面,在逼仄拥挤的新房里过了一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