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春节，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虽然大家伙儿的日子都不是那么好过，但相较于有央企背景的大厂职工，普通民众的生活所需就更加艰难了。
当时电厂的环境没有黔西南仪器仪表厂那么好。万衍麟虽然是电厂举足轻重的员工，但厂里的气氛很紧张，他本人也经常工作原因要东奔西跑。而李道锦也为了生计，回到了车床厂上班，夫妻俩白天上班，晚上就糊火柴盒子。两人疲于奔波，照看孩子多有不便。便将两个孩子寄养在了哥哥李道平的家里。
李道平家中有两位老人，妻子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头前一个女儿，中间两个儿子，最末又是一个女儿。可说是儿女双全，羡煞旁人。但人生总是有失有得，李道平的妻子也成分不好，且身体抱恙，只能赋闲在家，全家八口人都靠李道平一个人养。妹妹李道锦虽然偶有贴补，但杯水车薪。直到李道锦的两个孩子寄养在李道平的家中，才让这一情况稍微好了些许。每个月，万衍麟和李道锦会寄回去15元钱，用作万娟和万馨的抚养费，这才让这个家庭的开支勉强的达到了平衡。
可逢年过节看到别人家里都有孩子承欢膝下，万衍麟和李道锦说不想女儿也是假的。
这一年春节，在万家灯火齐聚，阖家庆祝团圆之际，万衍麟和李道锦俩人在家中，煮了一碗酒酿冲蛋，一大碗馒头，就着汤分着吃。只为了把省下来的钱和粮食往回寄，供给两个小的吃。
“要不然，还是把她们接回来吧？放在哥哥嫂嫂家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花费也不便宜。”李道锦与万衍麟商量。
万衍麟思来想去，却还是摇了摇头，道：“明天我又要出差了，眼下的情况你一个人拖着她们俩，不方便。等过完年去道平兄家里，跟他们仔细说一说这个情况，让他们再帮忙多照看个半年，等万娟能上小学，万馨能念了幼儿园了你就轻松了。”
“行。”李道锦吃完了年夜饭，又赶忙踩起了缝纫机。
这台缝纫机是夫妻二人闲暇时间昼夜不停的糊火柴盒买来的，花了九十元钱，就是为了给丈夫和女儿们做衣裳用。李道锦手巧，市面上的衣服只要有个样儿，就能原封不动的复制出来。后来工友老看万衍麟有新衣裳穿，格外的眼红，打听之下发现居然都是李道锦做的，于是那一台缝纫机的被发现，就彻底打破了同事的平衡。
“一定是有猫腻，才会买得起缝纫机！不然都是一个厂的，工资也没比我们多多少，大家吃的、喝的都差不多，他们能有这么多钱买缝纫机，一定是中饱私囊！要么就是投机倒把。”同事们争相举报，莫须有的罪名就落在了夫妇二人的头上。直到二人把卖火柴盒所得的报酬一笔一笔的对账清楚，才解释出了缝纫机的来源。领导们没有责罚二人，让万衍麟的工作得以继续，但却无法抹平群众的眼红。抵制二人的行为还在继续，对女儿的成长更是不利。
万衍麟说服了李道锦，于是过完年，出差之前，便直接绕道，去了慈利县李家湾，李道平的家中。
冰雪覆盖着漫山遍野，上山的路并不好走。万衍麟双肩挑着扁担，几乎手脚并用，才能缓步上山。途中还因为路滑而摔了好几跤。等他好不容易爬上了李道平家的山坳里，可预想之中父女团聚的温馨场面并没有到来。
万衍麟来到李道平家中的时候，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自己的孩子。宽广的前坪外，是种满了药材和粮食的田地，田地里铺了膜布，用以预防雪灾。几个孩子就在田地边的泥垛子上玩耍。
李道锦每个月都给家中寄来新衣裳，就怕两个小东西长得太快，衣服不够穿。春夏秋冬每个季节的衣服都置办得很是齐全。然而万衍麟却没有看到那些衣裳穿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橙黄色的毛衣穿在李道平小儿子的身上，红色的穿在了小女儿的身上，还有其他几件春天的稍微长一点儿的衣裳则穿在另外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的里头。总之，没有一件穿在了自己孩子的身上。
万娟和万馨穿着另外那几个孩子身上换下来的污脏衣服，跟在四个孩子后头被他们当马骑。
寒冬腊月天里，脚脖子路在外头，跪在地上，这样的场面，就算没有欺辱的成分在，可任哪个做父母的看见了，心里都不会好受。
“万娟，万馨？”万衍麟嗓子哑哑的，放下背篓，便走过去，蹲下身子，叫那两个孩子的名字。
然而万娟和万馨早就已经不记得万衍麟是谁了。看见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她们也并没有停下来，看了一眼，就继续跟其他几个孩子做游戏。
听到屋子外头有动静，李道平的妻子往外瞅了一眼，见到万衍麟，自然是内心一紧。
无论在什么年代，人都有私心，有好的东西总会留给自己的孩子，何况还是在那个粮食短缺、家家户户都缺衣少食的年代里，万娟和万馨住在李道平的家中，李道平自个儿也有四个孩子，全家就靠他一人的工资养活。恰好万衍麟和李道锦提出要把孩子寄养在自己家，每个月补贴15元的养育费。这实在是极为优渥了。
在那个年代，15元足够养活一个家庭，他们为了两个孩子能如此慷慨，一来自然是为了孩子能生活得更好，二来也是想向李道平证明，他万衍麟有责任、有担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妻子的家人也能更好一些。
李道平夫妇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各取所需、两全其美。原本一切都很好，只是随着李道锦三不五时寄来的衣服，让夫妻俩渐渐的有了私心。任谁都不想看到自家的孩子穿得不如其他人，于是哪怕这衣服是李道锦寄来给万娟和万馨的，最终也都穿在了哥哥李道平的孩子的身上。
而万娟和万馨压根就没有穿到过新衣裳。就连万娟长个子之后换下来的衣裳，也落到了表妹的身上。万娟和万馨俩人永远脏兮兮的，除了有口饭吃，别的什么都没有。
但也不能说李道平一家对她们差。因为大家伙吃什么，她们就跟着吃什么，虽然瘦弱，可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原本这一大家子托了万娟和万馨的福，日子也能平顺的往前过下去，直到万衍麟突然到访，才打破了这一平衡。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李道平的妻子见了万衍麟，很是一愣，连忙停下了手中的活，问他：“怎么也不说一声，我们也好去接你。”
嫂子热情招待万衍麟，但万衍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更别说笑脸相迎。
察觉到万衍麟身上的低气压，兄嫂连忙托人去把还在上工的李道平叫回来，还说：“等道平回来了，一道吃饭？好久没见了，一家人快活快活，你也好跟我们说说这外头的见闻。”
可万衍麟根本等不到李道平回来。
他看见自己妻子李道锦做的棉衣、织的毛衣都穿在了兄嫂的孩子身上，而自己的女儿大冬天的脚脖子还露在外头，心中的不忿已经怒极。
偏偏这还是妻子的哥哥一家，他还发不得火。
“多谢嫂子，还要赶回去，不吃饭了。”万衍麟压抑了许久，才终于说了一句话。而后便将从扁担里，将洪江带来的许多山货、吃食拿出来，递给了嫂子，而后也不管万娟、万馨认不认得自己，将二人放在扁担竹篓里，挑起就走。
嫂子在后头一直追，他也没有回头。
不生气是假的，但生不得气也是真的。
哪怕再苦再难，孩子要留在身边才是最紧要的。旁人，再亲近的人，也不会真正将她们放在心上。
万衍麟带着两个孩子去出差了。一个大男人带着两个跟自己‘不太熟’的孩子上工，这在其他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万衍麟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架设电线。爬山的路远比想象中的复杂，怎么让她们听话也是一个难题，幸亏镇上的村民帮忙，否则他还真是分身乏术。
可就算这样艰难，他也不得不这样做。
孩子们大冬天穿着露着脚脖子的单薄旧衣裳在地上当马给人骑的场景他怎么都忘不了，却不得不咽下这口气。于是出差的这几天，反倒让他更加冷静了一些。
妻子的哥哥愿意照顾自己的孩子，已经是帮了大忙，而人性经不起考量也是常态。他只能忍气吞声。
万衍麟回家后，李道锦看见背篓里的两个孩子，整个人又惊又喜。
“你怎么把她们带回来了？”李道锦看到万衍麟把两个娃儿像山货一样背回来的模样，整个人都愣住了。她预想过哥哥嫂嫂或许会带许多东西回来，可万万没想到万衍麟扁担里挑回来的是两个娃儿。
没有预想中母女相见的亲情氛围，两个孩子见着母亲吓得缩在一团。对一路上都有些低气压的父亲也觉得难以亲近。
万衍麟一句兄嫂的不是都没有说，只说：“哥哥上工，嫂嫂独自照顾四个孩子和两个父母，已经自顾不暇，不好再麻烦嫂嫂。这几日我与她们相处已经摸索出一套法子，往后我带着她们去上班，你只管在家中休息。”
万衍麟没有提半个字的李家人对自家娃儿的不好，不想让妻子不开心，于是只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往后那大半年，他尽可能的上班就挑着那两个孩子去。路上孩子也听话，小的一直躲在扁担里，大一点的来回路上还能帮他搬砖。一块砖六分钱，一个月能赚好几块钱。
万衍麟也不要她的钱，全给她自个儿存起来了，还告诉她说：“不偷不抢凭自己本事挣到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于是万娟的零花钱从小就比别人多，想买什么买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是远近驰名的小富婆。
越花就越觉得钱的重要，越吃零食就越告诫自己要多赚钱，于是别人放学之后在鱼塘里摸鱼、在旱冰场滑冰、在露天的电影院里看电影，可万娟永远都在跟着父母一起赚钱。火柴盒糊了好几年，上下学路上风雨无阻的挑砖，一直到高中毕业那年，她已经攒下了一个天文数字，可她谁都没告诉。大伙儿只知道她的钱就像阮江的水，源源不绝，根本花不完。